撰文_曹放
憂憤,奸佞當道、家國危亡,肝膽俱裂的憂憤;慷慨,悲歌低回、九死未悔,截斷行云的慷慨;浪漫,瑰麗奇絕、繽紛乍裂,人鬼情依的浪漫……戊戌端午時節,又一次細細品讀傅抱石,倏然驚覺,他竟然有那么濃的“屈原情結”,濃得化不開呀!

傅抱石一生都有著不變的“屈原情結”
1921年,傅抱石才十七歲,父親是個補傘匠,為貼補家用,他課余幫人刻章賺錢。雖家境寒微,但心志孤傲。一天,看到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抱石自投汨羅”,他頓生巨大敬仰,遂易名“抱石”。
1935年,“傅抱石金石展”在日本東京銀座隆重舉行。他的三枚印章,格外引人注目,印文皆取自屈原詩句。其中一枚雞血石白文印,印面僅有3×4厘米,在其三面刻有《離騷》全文,多達2765字。
1942年,抗日戰爭烽火硝煙,傅抱石舉家顛沛流離,最后落腳寄居在重慶金剛坡下。家國危亡,民不聊生,他在憂憤中感懷到了屈原,于是,鋪展宣紙,援筆凝思,細細地寫下了一幅曠世畫作:《壬午屈原圖》。他存世可考的屈原圖像至少七幅,這是第一幅。
1954年,第二屆全國美術展覽會將要開幕,奉上什么樣的參展作品呢?傅抱石久久思慮,屈原的《九歌》在他心中久久回蕩,湘君、湘夫人、山鬼、大司命、小司命、云中君、東皇太一……最后,他以冊頁的形式,圖繪出心中的《九歌》。
為什么如此鐘情屈原?
是家國情懷!“中國畫的精神,即是民族精神的最大表白,而這種民族精神,就是和民族國家,同其榮枯,共其生死。”1944年,傅抱石寫下《中國繪畫在大時代》一文,其中,他這樣滿懷深情地寫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
賢士無名”“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屈原這些著名的詩句,時常回蕩在傅抱石的心間。屈原最讓他敬仰的,是深摯的家國情懷,與堅韌的矢志不渝。是酒神浪漫!《往往醉后》,這是傅抱石最珍愛的一枚印章,只有畫出得意之作,他才會鈐蓋上去。“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是屈原的名句,他不同流合污,他不醉生夢死,他永懷著清醒的堅定。傅抱石的《往往醉后》,與屈原的“獨清獨醒”,是一種什么關系呢?悟透了,其實并不矛盾,而是相反相成!屈原,你是望塵莫及的偉大先驅,你清醒而孤傲,你在云端之上。我呢,在這凡俗的世道里,沒有能力像你那樣超拔,那就喝個爛醉吧,在爛醉中,逃離和反抗!傅抱石與屈原,內在的相通,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酒神精神呢?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浪漫,擁有這樣的浪漫,對渾濁的世道,就能夠超越和俯視。
你看,《壬午屈原圖》《屈子行吟圖》《屈原漁父圖》,畫面上,屈原散發披頭,身著素衣,迎風獨立,身后是蘆葦叢生的江潭澤畔,前方是蒼茫浩渺的汨羅江水。江水茫茫,幾接云天,無邊無際……傅抱石用線高古,屈原的頭發和胡須以散鋒重墨畫出,蘆葦雜草和水上波浪以“抱石皴”皴擦而成,尤其注重面部和眼神的刻畫,如晉代顧愷之所說,“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你看,《湘夫人》《山鬼》《湘君》《云中君與大司命》,人物刻畫以游絲線描疾筆而就,細致、流暢、典雅。她們體態婀娜,面相溫婉,眼神清亮。她們的裙裾微微飄動,仿佛一陣清風輕輕吹過,又帶起周遍落葉繽紛。傅抱石以灑礬畫雨,這些女子的身軀大多隱沒在風雨濃云之中,雨絲橫斜,波云詭譎,濃重而瑰麗的神秘……
風吹花開花謝,
云起星明星滅。
我用一江春水,
等你半彎秋月。
寒霜細壓新葦,
冷雨斜侵故壘。
我用一彎秋月,
掬你半江春水。
戊戌端午之際,品讀傅抱石,品讀傅抱石筆下的《屈原》,我詩情縷縷。繼而又掩卷沉思:一種文明,怎么才能延續幾百年、上千年?湯因比,英國偉大的歷史學家,他研究了人類二十九種文明興衰的可能性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必須有少數人,對一次又一次的挑戰做出成功的應對,并由此經歷過一種精神上的重生,這樣,這種文明方能使自己有資格應對下一次、再下一次的挑戰。想到屈原,想到傅抱石,想到我們中華文明的薪火相傳,眺望著窗外陰陰細細了一整天的斜風密雨,我又寫下了一首七絕:
慷慨當年壯行思,
汨羅江邊一放之。
而今滿樓又風雨,
讀罷離騷望眼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