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中散
校園民謠,是一個遙遠的詞。如今的校園,也有抱著吉他唱民謠的少年,但能把“校園”和“民謠”牢牢捆綁在一起的,似乎只有在理想主義中徘徊的20世紀80、90年代。
1993年,黃小茂在專輯文案寫下“校園民謠”這四個字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這四個字會成為充滿年代感的詞。當時在大地唱片公司任企劃部主任的他,只是想搜集一些原創的作品,順便也緬懷一下自己的青春。事實證明,同樣想要緬懷青春的聽眾大有人在,《校園民謠1》一炮而紅,校園民謠從一個名詞,變成一股風潮。《同桌的你》傳遍大街小巷,《青春》的哀愁至今猶在回響。
風潮的背后,是一群聚在校園草坪上彈琴斗唱的大學生。自己寫歌,自己唱歌,粗糙、樸素、原始,歌里充滿具體寫實的校園生活場景,把生活的碎片娓娓道來,拼貼出一個個引發無數共情的場景。這是市面上沒有見過的,也是市面上做不出來的,只有“來自我心”的訴說,才能唱出“同桌的你”。
校園民謠的成功,是原創音樂的成功。20世紀80、90年代有資源有心思做出原創音樂的,大學生算一個。恢復高考后不久的大學,是真正與外界隔絕的象牙塔,這里聚集的文化精英們,在走上分配的工作崗位之前,有足夠時間來感傷青春。他們唱歌,就像古人吟詩作賦,只不過,他們并非憂患家國的大英雄,而更像花前月下的士大夫。
20世紀70年代,臺灣的民歌運動中有一股重要的力量,就是“唱自己的歌”,但這些自己的歌,格局和情懷都更加宏大,討論的是為更多人發聲。這些聲音,最終成為臺灣流行音樂的啟蒙,并被埋沒在商業。而那些民歌的影子,最終投射到《橄欖樹》等風行一時的校園歌曲當中——這些校園歌曲,也是大陸校園民謠的重要源泉。
兩種校園歌曲之間很親近,但并非同路。同樣的理想主義青年中,前者唱自己的歌,更有目的性和針對性,與現實社會產生更多的沖撞;而大陸的校園民謠,雖然更廣為人知,但并沒有突破象牙塔的那堵墻。
自我意識的覺醒,讓唱自己故事的校園民謠天生聚集起激發共鳴的能量;批判意味的缺席,讓校園民謠變得更為純粹,只談個人感受,不說是是非非。校園民謠是清新的,但這種清新并不免俗。《同桌的你》就是這樣,最純粹的感情,最質樸的表達,擊中的卻是最廣大人民的審美。
校園民謠的橫空出世,為中國通俗音樂帶來了嶄新的可能,但這并不是第一次。在最終決定做民謠賺點錢之前,高曉松和老狼曾經是重金屬樂隊『青銅器』的主力干將。那時的他們,曾經嘗試努力抓住中國搖滾的尾巴。
那時的中國搖滾,瘋狂開發著中國音樂市場的潛能,用激進的態度,透支著不成熟的土壤。而玩搖滾在和文化沾邊的人群里也成為風潮。可惜這份輝煌來得太倉促,中國搖滾匆匆落幕之后,校園民謠似乎接下了接力棒。但其實,校園民謠的跨度,是照著1983年-1993年十年間來說的,和中國搖滾并不分先后,區別在于名聲是否遠揚。在《校園民謠》合輯之前,沒有人開發過這片寶地。
1986年,崔健用《一無所有》這一聲炮響帶來了中國搖滾。但在搖滾之前,崔健也嘗試過《浪子歸》之類的民謠曲風。《浪子歸》這首歌,詞作者正是締造《校園民謠》的黃小茂。這不是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故事,但從時間上看,這股原創歌曲的浪潮是并行的,區別在于,有沒有聞名于世。
如果細究,北大的校園民謠氛圍,甚至勝于高曉松等人為代表的清華,但北大的民謠并沒有被深入挖掘,北大那張《沒有圍墻的校園》,在商業成就上和《校園民謠》完全沒有可比性。有人會說校園民謠和搖滾之間有傳承,畢竟兩者有很多相通之處:有自主創作和表達,有吉他,有一群本來玩搖滾后來轉向民謠的人……一動一靜之間,他們共同代表了那個時代對于發出聲音的渴望,也可能面臨共同的命運。中國搖滾倒下來,還有校園民謠站起來;但校園民謠能站多久?
回過頭來看,搖滾和民謠確實給后人留下了深遠的影響,但在商業表現上,同樣一地雞毛,一塌糊涂。來勢洶洶,曇花一現,鎩羽而歸,殊途同路。
它們本來不想依附于商業,甚至排斥商業。但功成名就,還是因為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又最終因為商業上的手足無措,讓匆匆建立起來的成功付之東流。
在黃小茂的計劃中,《校園民謠》要做三期。沒想到《校園民謠1》一下子賣出去了60萬張,徹徹底底地火了。這是一次成功的策劃,把不為人知的象牙塔作品帶到了大眾面前,稍加包裝,成為了填補市場空白的爆款。而當時的市場空白,不是一個爆款能夠填滿的。當時的市場不成熟,卻能夠制造足夠的混亂。“校園民謠”這塊金字招牌,被來回借用。像曾經的搖滾樂拼盤一樣,基本無視版權的校園民謠拼盤也層出不窮。一片沃土的想象力,很快被不加節制的開發者揮霍殆盡。
回到大地唱片的《校園民謠》身上,在Ⅰ的成功之后,隨后推出的Ⅱ和Ⅲ,卻沒有了聲量。更不用說那些校園歌手本身對于商業化就是排斥態度的。他們的歌,本來是不沾染任何社會氣息的;一旦沾上,曾經的校園民謠就不再純粹。
真正意義上的“校園民謠”,曇花一現是最好的結局,至少在這紛繁世間,它始終未染一塵。校園民謠未曾被唱片公司放棄。世紀之交,水木年華曾經創造過回光返照一般的奇跡。來自清華園的歌聲,還是未能持久。而盧庚戌、李健等人,和曾經攢出《校園民謠》專輯的少年們,幾乎是一代人,他們剛好路過校園民謠的輝煌。當他們重新演繹校園民謠時,自己其實也已經離開校園很久了。發自內心、不能自已的創作,和為賦新詩、命題作文的創作,終究不是一碼事。至于很早就被高曉松視為天才的樸樹,并沒有刻意要走“校園民謠”的路子。他可能有一兩首類似校園民謠的歌,但他的其他歌里,還有更多的可能性。李健也一樣,跳離“校園民謠”的文化圈子和商業圈子,才能成為獨一無二的李健。
這些更多的可能性,在這個日漸復雜的時代,演繹著更多的故事。
校園民謠曾經是自我發聲的奇跡故事,但這個故事里面,能發出聲音的那些人,還是社會中的少數人,是那個年代的精英。這種特權沒有被商業化瓦解,而是在互聯網面前分崩離析了。自我表達的權力,你我并無不同。
現在的民謠,已經沒有準確的定義。“新民謠”“城市民謠”“獨立民謠”“轉基因民謠”“偽民謠”“傳銷民謠”……這些名字沒有人擁有最終解釋權。校園,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校園,孕育不出單純的校園民謠了;但和校園民謠同樣精彩的故事,正在不同的角落上演。
這些人都受過校園民謠、中國搖滾的影響。他們也講究師承,講究尊重前輩,因為他們確實都受過那個時代的影響,但他們確實都在另立門戶。他們積極擁抱著時代最聚焦的位置,他們看到,校園民謠就曾經站在那個位置上。這可能是“校園民謠”之于“民謠”最重要的影響。最不重要的影響是,這些歌里頭,已經沒有校園。“姑娘”“遠方”這些虛無的概念,只能用來滿足做“流浪歌手的情人”的幻想,而再找不到那個年代的流浪氣質。大學生們喜歡改編的《南山南》《成都》這些爆款歌,和“校園”毫無關系。校園,再絞盡腦汁賦新詩,也說不出愁。
民謠,還在等著接受下一波時代的考驗,讓我們拭目以待,它還能不能講出同樣精彩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