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郭憶靜攝_影 陳健
老天爺是公正的,對誰都不偏不倚,被時間揮霍的都蘭,把人間仙境送到了世人跟前。
尋幽
唐蕃古道與絲綢南路在這里交織,遺留下吐谷渾、古羌、吐蕃的燦爛文化,不同民族緊緊相依,譜寫了一部綿延千年的史詩。

攝影_迷醉

歷經風雨滄桑的香日德班禪行轅

香日德林木覆蓋率高,適合農業種植,號稱“柴達木糧倉”
很多年前,我一路從敦煌南下到青海湖,穿行在大西北的風塵里,一層又一層將孤獨剝開,南方姑娘浪漫的情懷被磅礴高原氣象一點點激蕩,最后曬出一臉高原紅,喝飽了青稞酒,肚子也被羊肉裝得渾圓。
大西北粗糲風沙帶來的苦,被古人熬成了一罐藥,藥引是雄偉壯闊的大山大水,專為治愈今人的寂寥,高山、荒漠、湖泊一天天長在心中。古人出塞時的震撼與我相似,痛苦亦相似。才在海西州幾天,就已經感受到暴戾的驟寒驟冷帶來的考驗,旅程的前一階段幾乎被長時間的車程、干燥的氣候、高反折磨得疲憊不堪,到達柴達木盆地東南隅都蘭的時候,一路是開闊的翠綠,我那頹廢的軀體仿佛立刻復活。
孰料,一場更大的驚喜正伺機襲來。雪花飄落了下來,落在山頭、草地,以及牛羊身上,六月雪景比夏景來得更動心,好比原先還是青綠山水畫,倏忽之間,已被水墨畫換了江山。天地之間,黑和白成了唯一,細雨緊接而來,云開始團聚在山頂不走。這一刻的氛圍是冷寂的,像極了北派山水畫鼻祖荊浩的畫風,云中山頂,氣勢相生,大西北獨特的寫意從四面八方圍攏來。
青海年降水量少,當我來到都蘭時,這場雨夾雪卻下了整整兩天,當地人自是欣喜。雨中的香日德鎮,六七百條防護林帶織成一條綠色經濟帶,人工種植的紅枸杞和野生黑枸杞此刻都掩藏在這綠油油中。一百年前,穆斯林成了這里的第一批居民,戰馬紛亂的民國,香日德鎮成為青海珍貴的囤糧基地。我在香日德班禪行轅門口的上柴開村清真餐廳,吃上一碗河沿面片,慢慢咀嚼柴達木最佳小麥的滋味。
幾步之遙的香日德班禪行轅,是海西州三大名寺之一。文成公主在日月山深情回眸大唐,日月山從此成為一處浸滿眼淚的相思地。幾百里外的香日德班禪行轅同樣具有濃厚的政治背景,留下了取代倉央嘉措的七世達賴和九世班禪的身影。歷史上香日德是進藏出藏的要塞,凡出入西藏的佛教領袖、中央政要都視此地為驛站。
在寺院里,我碰巧遇上一位遠嫁江蘇的婦人,她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她的藏族媽媽從小在村子里長大,這次她們全家人一起回這里祈愿。一條長長的轉經走廊,滋潤著她們尋求世俗安寧的信仰。細雨中,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透著清雅,花開自落,穿著紅衣的格魯派僧人也是行色匆匆,沒有言語。多少人物,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安之若素也是一種修為。
據《晉書·吐谷渾書》記載,西晉末年,也就是距今一千六多年前,東北鮮卑慕容氏的一支,在首領吐谷渾的帶領下,舉族
西遷,輾轉數十載,從遼東半島,經陰山、內蒙古,然后到隴上甘肅,再從甘肅到青海。公元329年,吐谷渾的孫子葉延繼承汗位,正式立國,取國號吐谷渾,王城定在白蘭古城,也就是今天的香日德鎮。吐谷渾王朝先后在位22位國王,統治青海長達350年之久,是我國歷史上建國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少數民族政權,最后被更強大的吐蕃所滅。王族的墓地安在都蘭熱水鄉熱水河西岸。
都蘭這些年占據頭條的新聞多與熱水古墓群被盜有關,罪惡的源頭在于這塊土地是中國最大的吐谷渾、吐蕃墓葬群。“摸金校尉”頻繁潛入,電影和小說里的盜墓場景,屢屢在這里上演。那座赫赫有名的血渭一號大墓和周邊幾百座古墓無一幸免,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洞眼,這些被嚴重破壞的極具研究價值的古墓群,成了都蘭的痛。
雨依然下個不停,熱水鄉的路變得泥濘不堪,一路上都是監控,鄉政府門口設著路障,不定時擋去外來的車輛,巡邏的車輛穿梭在鄉間小路上,據說這里還覆蓋地震波報警感應器,熱水鄉每天都在上演反盜墓攻堅戰,以至于我們的車子剛到距離血渭一號大墓幾百米的山腳下時,一輛巡邏車立馬上來詢問。最近青海的景區正在大修整,熱水古墓群也在暫停開放的名單中,估計看我和小伙伴面相忠厚,巡邏人員示意我們參觀完快點離開。

都蘭是野生動物的樂園(圖片提供_中共海西州委宣傳部)

血渭一號大墓是熱水古墓群中最為壯觀的一座墓葬,藏匿在都蘭綿延的群山中

血渭一號大墓出土的文物——鳳俑(圖片提供_中共海西州委宣傳部)
我知道只有少數人才能來到這里,嘴角不免浮現一絲得意,而這一刻,俯仰之間,山峰啞然,盡是無聲的嗚咽。這些古墓或孤立于荒野,或遺忘于山麓,蒼涼而靜穆,就像一個個問號一樣,凝聚成一股神秘的氣息。古代少數民族選擇墓地,大概也是看好了風水,坐北朝南,依山傍水,血渭一號大墓高出地面30多米,正面看像一個“金”字巍然屹立在天地之中。
在民間,當地人敬畏它的傳說,稱它是“九層妖樓”;在考古界,考古家臣服于它的陪葬品,奉上了“東方金字塔”的至高詠嘆。前后四年的發掘中,這個神秘的墓穴中出土了大量珍貴的文物,“九層妖樓”也只是搶救性地挖掘了一二層,卻足以震驚世界。這些出土的唐代吐谷渾文物中,有古藏文木簡牘、鑲嵌寶石的耳環、鎏金鳳鳥和大量絲綢。擅長拍攝文物照片的攝影師動脈影在青海省博物館看到一塊熱水墓葬出土的唐代織錦,他說這是他見過最精細華美的唐代織錦之一,“細致復雜的卷草花簇擁著兩只華美的孔雀,孔雀各處的羽毛,五只腳趾也都有交代。織錦依稀能辨認出紅、藍、綠等多種顏色,不知道尚未褪色時這片織錦該有多么華麗”。

都蘭境內草原廣袤,沙漠浩瀚,山川雄偉,構成了獨特而誘人的西北風光(攝影_迷醉)
雨水打在荒漠的草叢上,一遍遍沖刷著盡是泥和沙混合的路面,我爬上通往血渭一號大墓的石階,站在高臺上寒涼入骨,俯瞰前方的河流,頓感自己就像蜉蝣,這人世間哪來的不滅和永恒啊!可冰冷的指尖撫觸從腳下石頭縫鉆出來的小花,卻又感受到真實的生之喜悅,也罷,去欲還是縱樂,何必糾結,李白不是說了人生得意須盡歡。
吐谷渾的歡樂源于絲綢南路的開辟。這條公元6世紀到9世紀重要的商旅通道,起點是西寧,經都蘭,穿越柴達木盆地,直到西域諸國。作為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城池,都蘭充分享受了東西方文明的成果,同時也不遺余力地將樞紐站的價值最大化,戰亂紛飛,吐谷渾人既儲備了豐厚的經濟基礎,還用自己的特有方式,守護著一隅安寧。以至于今天,我們才得以在那些華麗的文物中窺探它的輝煌。
如果一定要為都蘭找一個“古墓”以外的關鍵詞,“花海”一定首當其沖。每年七八月,都蘭縣城周邊的高山草甸變身一片花的海洋,成了外界與都蘭一期一會的盛宴。都蘭路程最后一站,我的足跡停留在海寺花海。盡管最佳賞花期還沒到來,一些狼毒花已迫不及待地出現在我眼前,閉上眼睛,遐想漫山遍野的紫花,聆聽花開的聲音。
我要帶著遺憾結束行程時,天空卻放晴了。局域光灑下來,遠處黃的沙漠、灰的戈壁、白的雪頂含蓄,近處綠的山坡、紫的狼毒花靈動,關于都蘭最美的風景,就這樣不期而遇。老天爺是公正的,對誰都不偏不倚,被時間揮霍的都蘭,把人間仙境送到了世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