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中國畫技法里,與“工筆”對應的,是“寫意”。
如同晝與夜、黑與白,工筆和寫意在技法上也是南轅北轍、大相徑庭的。工筆畫要求“有巧密而精細者”,即精謹細膩的筆法描繪方式。寫意俗稱“粗筆”,指用筆注重神態表現和抒發情趣,是一種形簡而意豐的表現手法。
細細思之,這兩種畫法與我的生活軌跡異曲同工。
剛畢業的時候,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事業,是能過上縱情恣意的寫意生活。30歲時掙到足夠的錢,買一所能看見海的大房子,造一間有玻璃天頂的大畫室,高朋滿座談畫論藝,作品能進駐國際拍賣行。那時的我,滿腦子的風花雪月,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以為實現這個宏愿如同畫一幅潑墨山水畫那般輕巧、輕松、輕快,容易得就像拎起顏色桶,奮力一潑,一張傳世名作便一蹴而就。我甚至篤信自己必將成為別的什么人,一定會去某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在那里獲取新的人格,最終成為我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青春風云流散,大學畢業后,我開始了朝九晚八的教師生涯。從上班第一日起,我的生活軌跡好比在畫一幅濃墨重彩的工筆畫,線條墨色,勾皴點染,所有的程序都循規蹈矩,所有的細節都一絲不茍。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教室、學生、上課,周而復始,殫精竭慮。那時的我莫名地堅信: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有畫工筆的耐力和決心,就一定能描摹出人生的鴻篇巨制。
可是,生活最大的悖論,就是不會適時地給你想要的東西。
回首教師生涯,說泥沙俱下有點言過其實,但是也很難追隨理想翩翩起舞。我做了該做的事,沒什么不對的地方,但就是感覺自己的人生沒勁兒透了,總也找不到自己當下活法的合理性。午夜夢回,想起懷里還揣著理想,立馬毛焦火燎、心急如焚,輾轉反側到夜不能寐,直掉頭發。
人到中年后,理想的執念終于被時間稀釋,在進退磋磨中有了松動的跡象,人也漸漸沉靜下來,我才慢慢品咂出生活真正的用心,了解了寫意的真相。真正的寫意生活,不是追求物質豐腴的時髦噱頭,而是在工作、生活、做飯、吃飯這類最普通的日常里,不陰郁不沮喪,不抱怨不放棄,在一地雞毛里發掘生活樂趣,始終對生活心存熱情,以一種難能可貴的生存智慧和修為,詩意棲居于瑣碎而庸碌的平凡世界里,進入更豐腴也更沉靜的人生。正如徐賁在《寫意》中描述的那樣:“看山看水獨坐,聽風聽雨高眠。客來客去日日,花落花開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