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民主
對于1987年那場中考,我原本有著充分的準備,感覺自己是胸有成竹的,但最終我還是落榜了。并且,那次的挫敗,一直縈繞于心,不隨時間的推移而淡去。
我是在本鄉鎮中學讀的初中,雖然那是農村中學,但我們中學在全縣農村中學的升學率卻數一數二。每年大概有近百個考生,中專加上許多人不愛上的重點高中錄取率在50%以上。
按照平時測試的成績,我基本保持在全校前20名左右,考個師范、衛校應該也不算好高騖遠,而這兩所學校正是農村子女改變農民身份快捷而易達的理想途徑。雖然我也曾聽說醫院當護士、工廠當工人、鄉鎮當干部都很苦,但比起長期起早貪黑、風吹雨淋、超負荷負重地干活,最終的收獲還得問老天的農民,我覺得那些苦都不怕。
奔著這個信念,我努力地將書本知識啃爛吃透,爭取一次性考取,以確保一家人從牙縫里擠出的學費得以價值最大化。可是,那次中考的經歷,最終還是成為我不堪回首的噩夢……
記得我們那次中考有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政治、生物七門科目,為期三天半。說實話,在一同前往的女同學里面,我算是較為信心飽滿的。依據平時測試的成績,我基本都排在她們前面,所以考試前,與姐妹們互相打氣時,我更多的是安定她們的情緒。但人員盡散以后,我卻控制不住心潮澎湃,一會兒覺得中考與平時一樣,我會順利過關;一會兒又擔心萬一試題刁鉆怪異,打開試卷一頭霧水怎么辦。
我們是提前一天的中午到的縣城。下午看過考場后,我們一行五六個姐妹就上街去買些生活必需品。說實話,那還真是我這個“鄉下閨女進城——頭一遭”。雖然上世紀80年代的縣城遠沒有現代都市的繁華,但與那時候的農村相比,簡直就是御錦之都。我們懵懂地穿梭在琳瑯滿目的街道,躋身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看見衣著時尚、肌膚白嫩的城市美女們優哉游哉地選這挑那,心中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瞬間散落一地。
眼看著城里的女郎們付過一大疊幾毛幾塊的“大鈔票”,捧走一大堆“高檔貨”后,我們每人默默選了一支廉價的牙刷,然后合伙買了一支牙膏,就匆匆折返了。
難道城里真的就不是我們農民能待的地方嗎?想想白天那些商販說的話不禁黯然神傷:“哎,學生妹子,那可是高檔的確良,買不起就不要動手摸啊。”“這鞋4塊錢一雙,確定要就給你試穿,不想買就別問!”……唉,不再想了,睡覺。明天考個好成績,數年后也當個城里人給他們瞧瞧。
可是輾轉反側,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呃,反正睡不著,趁姐妹們睡著了,我正好給自己“加加餐”(指的啃書)。
不知不覺,一本語文書就被我從頭翻到了尾,但究竟記沒記下什么,卻無從知曉。我裝著如釋重負地癱軟在床上,調整呼吸……
可是,都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睡著。我開始恐慌了,眼看著天快亮了,沒睡覺怎么考?可是,萬一睡過了頭又怎么辦?
聽著姐妹們均勻而酣甜的呼吸聲,我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自私地打擾某個人,而請她為我守住赴考的時間。
語文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加之昨晚徹夜未眠,第一場語文我算是完蛋了。記得一首平時背得滾瓜爛熟的古詩,題目要求接下句,再寫出譯文,而昏昏忽忽的我怎么都接不了下句。答案呼之欲出,卻永遠差那么一點點與思維掛上鉤,我不甘心放棄!就這樣,因為這一道題,我的作文時間不夠而沒寫到結尾。
數理化對我來說應該是輕車就熟的科目,我對第一場語文的失利并沒有太悲觀,只要中午好好午休一下,下午的數學還可以試著力挽狂瀾的。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午飯過后,我又怎么使勁都睡不著,按照平時,我躺在床上,只要一拿著書就能睡著,但這辦法在那個時候也失靈了。我不禁捶打著自己的頭,心里呼叫著:怎么辦?怎么辦?
雖然中午再次失眠,但感覺數學總算沒有語文那么糟糕,按照這個節奏走下去,我相信我能考好。
晚飯后,我早早地洗臉睡覺。然而,整個人就如著了魔一樣,任我辦法用盡都不能讓自己進入睡眠狀態。我對睡在上鋪的萍告知自己的反常,萍說怎么會呢?你數羊!
之后,萍一個翻身就呼呼上了,而我的羊數到幾千只都沒有用。
第二天,我走在去考場的路上,仿佛腳下踩著的不是堅硬的水泥地,而是松軟的棉花。可悲的是,三天半的考試之行,我沒有瞇上一分鐘,全程渾渾噩噩,卻全程都是醒著的狀態。以后的考試我不再思量考得如何,只是很機械、很沮喪地應對著每一場考試。
回家的路上,我腹中一路上翻江倒海,胃里的殘渣伴隨著眼淚向車外噴涌而出。那是我第一次坐車遠行,并不知道是暈車的緣故,心中在默想,如果就這樣死掉,那至少人們會原諒我考場失利吧!
到了家里,側身院落的老媽的身影,突然讓我有種大難不死的幸運。原來這世上,除了中考,我的生命還有更重要的內涵,比如我深愛的這個貧窮而溫馨的家!
老媽見我臉色蒼白,很是錯愕。問我怎么成這個樣子?我說,聽他們說我是暈車了。媽再問我:”怎么,你難過?要不我煮點東西你吃?”我弱弱地應聲:“好!”就背轉身,任眼淚肆意婆娑。
分數公布以前,老爸老媽都沒太在我面前涉及關于考試的話題,只是一天晚上,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媽說:“他爸,你看看孩子的臉,睡著了都是一副哭相,這書還是人讀的嗎?”老爸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就沒后話。但我再次醒來時,看到忽明忽暗的煙嘴,閃出老爸凝重的臉。
半個月后,經過證實,我落榜了。由于我的志愿只填寫了師范(好多同學都說衛校不好,甚至誤傳護士是替人端屎倒尿的),聽說離錄取線差了7分。至于過問本縣衛校的分數線,找人調劑學校等這類的動作,我和父母壓根兒就不懂。
很長一段時間,落榜的我都在面壁思過。后來才知道,所有跟我一同參考的女同學都沒被錄取。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知識武裝頭腦、知識改變命運,已成為許多農村父母的共識。所以,那個時代,讀完初中上中專,又順理成章地成為學子們改變身份的捷徑。因而,那些年,初三復讀生幾乎多過了應屆生。甚至,有的連續復讀三五年;有的回家種過一兩年田,聽說誰誰復讀后考取了,又重拾書本回到學校復讀。而面對那么一大批基礎強大的復讀生,可想而知,同等應試條件下的新生升學率肯定是微乎其微的。直到1987年學籍制度改革、全國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以后,復讀生才逐年減少。時至今日,我們那幾屆同學的年齡跨度可以大到三五歲,甚至更大。
為了升學率,也為了廣大沒條件讀高中、上大學的農村學子的渴求,學校不得不與政策打擦邊球,偷偷地通知落榜生回學校補課。這個時候,一直在心里糾結要不要復讀的我們,不得不將這個問題提上議程。大多數女同學或因家里條件不允許,或因對中考失去信心而決定放棄學業。看著年近六旬、兩鬢斑白的父母,我也痛下決心:不再復讀了!
父親其實是村里難得的文化人,他年輕時曾因為要讀書而違抗父命,不肯成親。但父親是上世紀30年代初出生的,解放初期全國實行土地改革,爺爺率先放棄他的木工手藝,改大面積種植價值可觀的煙草。一心喜歡吟詩對句的父親,必然也被逼著放下秀才架子,于17歲那年就成家立業,扛起鋤頭發家致富。所以,沒達成“學而優則仕”的理想,是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
哥哥姐姐們由于時代、經濟等諸多原由早早放棄了學業,最小的我成為填補父親遺憾的最后的寄托。讀書的時候,父親對我要求很嚴,除了幫助干農活,一有空閑父親就盯著我的學習。他嚴厲監督完我的小學課業,到了初中,那些物理化學將他拋進了云里霧里。但管不了功課管態度,那時候,只要我閑下來,尤其是開著收音機享受廣播被他發現,那就是大難臨頭了。我記得,老爸因此摔壞過兩臺收音機。
對于我不再讀書的決定,父親一直保持沉默。因為,哥哥姐姐都各自成家,兩個老人拼了老命送個女孩子讀書,已是遭人非議了,而今再去復讀,確實要頂著很大壓力。
不讀書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盡情地聽收音機,但那個時候我不再迷戀少兒節目,不再迷戀流行歌曲,也不再聽小說連播,而是默默盯上了里面的農事節目、招工啟事等。母親年過四十生下我,所以,天生體質懦弱的我最怕農事。無論如何,我得想法子跳出農村!我逐一記下所捕獲的外界信息,如:種蘑菇、養雞鴨、種草藥,甚至,無知的我,還給浙江的電焊廠招工部寄去了應聘信息……
正當我準備全身而退的端口,一天夜里,父親叫住我說:“你還是去復讀吧,今天遇上你老師,他說你復讀一定能考取。”
我頓時淚奔了,我又何嘗不想復讀?哪怕要我讀書不給飯吃,也比現在的迷茫好啊!我低調回到了我的學校,再一次重拾一天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中晚餐全腌菜咸蘿卜的校園生活。
重拾舊課,我已經不用費太大的勁了,在復讀班里,我的成績總保持在前三名。而且,那時候哥哥姐姐的小家庭生活也日新月異,姐姐們經常給我塞零花錢。但想著這一年被我浪費的光陰,就算手中捏著錢,我也不會瞟一眼食堂油光閃閃的新鮮菜。
記得我的一個搪瓷臉盆,用得盆底快脫落了,每天洗腳后,地上就是一灘水。我三番五次地向姨媽在衛生院工作的萍討膠布填塞,后來萍也煩了,說你就不能讓家里買個新的嗎。但我總覺得,買臉盆與升學有著莫大的干系。那時候,買一個搪瓷臉盆的費用對于我來說可是巨款。若沒考上學校,用個新臉盆是對自己的諷刺;若考上了,到了新學校必然要帶個新臉盆了。就那樣,那個破臉盆見證了我復讀時光的“榮辱興衰”!
第二年,我毫無懸念地上了小中專的分數線,在全校排名第二,同時考上中專的女孩還有我同村的紅。填報志愿時,我們什么都不懂,而我們的父母就更提不出有建設性的意見。只聽一個同學說,工商、稅務、無線電等專業好,千萬別讀師范、衛校。可老師說,我們好不容易上了分數線,一定要確保被錄取,好學校有可能早被人占了,我們農村娃能有個工作就可以了。
左思右想之后,紅對我說,我們不能填醫學院校,聽說學醫挺難的,要全文背下很多東西。再說如果學的是護理,那與比我們低幾十分的鄱陽衛校(我們本地的學校)有什么區別?
我覺得紅的話有道理。于是,我們兩人決定把自己的意見上交給班主任(我們的志愿表基本是班主任填寫)。記得我們的小紙條是這樣寫的:除了醫學,其他的隨老師填寫。
這件事現在想來著實可笑,幼稚無知的我們印證了時下流行的一句話:“沒文化,真可怕!”那樣的字條,分明是要削尖腦殼往醫學院校鉆啊!
一個月后,我們收到通知書時,都傻眼了:她接到的是省衛校的通知書,而我接到的,是撫州中醫學校的!
來到撫州的學校后,我才知道,我的專業是“中醫護理”,以后的職務可能正是被初中同學貶得一文不值的護士!然而,我們再沒辦法去改變。但想到在農村挨餓受凍地過了這些年,我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做農民更苦的行業。因而,當第一次班會,班主任問及同學們對自己的專業有何感想時,大多數同學都疾呼:“我是被騙了,考了這么高的分,跑這么遠,學的卻是在家門口就可以學的護理專業!”我沒有吭聲,我相信,只要不讓我到田地干活,其他的事情我能做好!
我的家鄉處在水患連連的鄱陽湖畔,洪水一來,我們除了擔心生命安全以外,還有個更長久的擔心,那就是長年的食不果腹。因而,在進校的第一天,手里拿到學校發放的34斤糧票,我幸福得熱淚盈眶:感謝堅定支持我的老爸,感謝最終沒有放棄學業的自己,我——再也不用挨餓了!
撫州中醫學校三年,我如放歸森林的小鳥,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有了每月34斤糧票,還有或多或少的生活補貼,省吃儉用的我們,幾乎都不再是家里的負擔。我們用糧票救濟飯量大的老鄉校友,甚至,糧票還可以換零食、換衣服和包包。
實習那年,我遇到了今天的愛人,雖然為了在一起,為了生活的種種,我們也是一路艱辛,但卻一次次同心協力戰勝了生活的困難。如今,我們兩個農村娃躋身在東鄉(江西省撫州市東鄉區)城區,算是達成少年時期的夢想了。
小時候,村里有個在南昌工作的叔叔,每次都開著吉普車“榮歸故里”,也時不時地開車接他父母去省城享福。每當與老爸經過他們身邊后,老爸就饒有興致地鼓勵我:“好好把書讀好,將來等你出息了,也開車來接我和你媽!”而我也總是很爽快地回答:“好,我會開車來接老爸的,甚至我還要開飛機來接你們呢!”
其實,那只是小孩子懵懂無知的豪言壯語,但時代的車輪總是在我們不經意間滾滾向前。幾十年后,不但是我實現了對老爸的那個承諾,我的同齡人,不管升學的、失學的同齡人,我們大多數都實現了那時候的愿望。只是,身體硬朗的老爸老媽已近耄耋之年,他們還等得著我的飛機的迎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