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彭東海

講中國書畫歷史，趙孟頫是一個絕對不可忽視的人物，因為他是元代的一個真正的大家，他的書法被稱為中國楷書四大家之一，與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三位大師齊名，《元史》中說“孟頫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他的繪畫在人物、山水、花鳥、馬獸等各個方面諸都有成就，畫藝全面，并有創新。可以說他是承前啟后的一代大畫家，繼承創新了唐與北宋的中國畫風，而又深刻地影響著他之后諸如黃公權、倪云林、王蒙等大家的繪畫技法。他提出“不假丹青筆，何以寫遠愁”的口號，以畫寄意，使繪畫的內在功能得到深化，涵蓋更為廣泛。

他是浙江吳興（今湖州）人，生于1254年，死于1322年，盛世之年主要是在蒙古人統治的元朝度過的。他的家世赫赫有名，是大宋創始人趙匡胤的第11世孫，因為這個緣故，在元建立之后，他很快就得到了忽必烈的重視，召見于北京，并委以重任，后來他官至榮祿大夫，官居從一品，享受著一般漢人難以得到的榮華富貴。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在歷史上備受非議自己的王朝滅亡了，你不反抗也就罷了，你完全可以躲起來，以你的書畫才能可以生活得很好，怎么能甘心去到外族人所建的朝廷里當官？所以，同是書畫大家，面對相似的時代背景，他在民族氣節的表現上遠不如他后面的朱氏子孫八大山人朱耷。雖然后來他也離開都城，回到江南老家，算是過著隱居的生活，然而他的一段入朝從政的經歷，在他人生的檔案中卻無法更改，濃濃地為他的軟骨病和貪圖富貴之本相寫下了一筆。

趙孟頫的妻子叫管道升，生于1262年，1319年去世，活了58歲，她也是一位著名的書畫大家，而且是詩詞高手，其才華不亞其夫。關于這位杰出女性的出生地，史有爭論，一說她是今上海人，一說是浙江德清茅山人，也有說她與其丈夫同是浙江吳興人。

這管道升天生才資過人，聰明慧敏，性情開朗，儀雅多姿，“翰墨詞章，不學而能”。更為難能可貴的是管道升是一個不追名利、看淡權勢、喜歡過清靜無為生活的女人。在她隨丈夫到北京居住后，并沒因為自己的男人官至從一品，是朝中大員而沾沾自喜，反而對那種官場的惡習，對于本是應當靜心作畫寫字的丈夫卻整天裝腔作勢地混跡于官場，而感到極度的厭惡，這時期她所寫的四首《漁父詞》最能體現她的心境：

“遙想山堂數樹梅。凌寒玉蕊發南枝。山月照，曉風吹。只為清香苦欲歸。”

“南望吳興路四千。幾時回去霅溪邊。名與利，付之天。笑把漁竿上畫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歸心日夜憶東吳。斟美酒，膾新魚。除卻清閑總不如。”

“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吟風弄月歸去休！”

這些詞藝術水平極高，通過對梅花的禮贊，對故鄉的懷念，道出了她心向自由，淡泊名利的思想，這是她內心世界闊達的明證。“浮名浮利不自由”，這不是一般人所能體味到的。這四首詞像一組詩，其主要內容就是勸正在官場上混的丈夫早點醒悟，趕快辭官歸隱，去過那種自由悠閑的田園生活。

據說趙孟頫看了這首詞后也深受感動，他曾在《清河書畫舫》中說：“此《漁父詞》，皆相勸以歸之意，無貪榮茍進之心。”他也作了一首答詞回妻子：“渺渺煙波一葉舟，西風木落五湖秋。盟鷗鷺，傲王侯，管甚鱸魚不上鉤！”

在妻子的不斷勸說下，或許還有在官場中的不得意，蒙古人沒有把他放在眼中，他的官職只是一個擺設，所以趙孟頫最終還是同意了管道升的建議，從北京南下，回到故鄉過著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藝術而自由的人生。

一對夫妻，不管原來的感情如何好，但生活久了，也難免有些波折。雖然趙管二人愛好相同，志趣一致，都是有才氣有成就的大藝術家，可到了中年之后的女人就成了黃臉婆，再怎么好看也不如更年輕的姑娘。生活上無憂慮，靠家世與自己的本事，小日子過得很是富足的趙孟頫也有點當下一些男人那樣的心思，想著玩點花樣，把老婆放在一邊，再找個年輕美貌的小女子當妾。在他看來，這不是什么大事，有錢有勢的男人，哪個不找幾個小妾？蘇東坡有過，趙明誠也有過，我怎么就不能有呢？

知夫莫過妻，趙孟頫當時表面上還沒有明著對妻子說娶妾之事，可管道升何等聰明？她早就看破了丈夫的心思。她一時有點不滿，有些氣憤，可轉念一想，與這樣的男人大吵大鬧沒什么意思，也得不到好處，那不是精明女人的處世辦法，可又不能坐視不管，若是眼看著他把小妾弄進家門，怕是再也收拾不了。思來想去，她決定用自己的辦法來解決。她揮筆寫下了一首名為《我儂詞》的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這首詞在中國愛情詩篇中應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這是一位中年女子，一個深愛著自己丈夫的妻子用心血在莊嚴宣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在管道升這里，已經不是簡單的生死相許了，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管道升把寫好的詞不動聲色地放在丈夫寫字作畫的桌子上，也不去與他說什么。趙孟頫很快看到了，他看了好幾遍，幾乎是無法放下，他的內心如波濤翻卷，幕幕往事慢慢浮上心頭，想著妻子與自己幾十年來同甘共苦，一路走來，尤其想到在都城時他處境不順，是妻子細心照料，體貼入微的關懷，還有那四首《漁父詞》，才讓他猛然醒來，逃離官場苦海，回歸自然，過上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想到這里，趙孟頫感到非常慚愧，感到自己有那樣的想法就是對不起妻子，就是對這一份夫妻之情的莫大褻瀆與傷害。他向妻子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想法，也算是做了自我檢討，從此再也不提要納小妾了。

高手管道升用自己的智慧，用一首千古絕唱的詞，輕易化解了一場家庭危機，讓出現裂痕的夫妻關系又重新得以修復，并從此變得更加牢固。所以，人們反復說，聰明的女人，是一座好學校，在管道升這里表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