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 日
1
從井一樣的燈光中起身,我想起
八月那空闊的黃昏,太陽像發光的鋁盆
照亮北方的田地。
涼意從腳底升起。我提著蛇皮袋,
沿地界走進深草,俯身
撥開鋒利的棒子葉和沙子一樣粗糙的豆葉
摘豆角。陽光在我頭頂破碎。
你在地的另一側。我聽到葉子和葉子
碰撞的嘩嘩聲——
沉重的棒子正被推開,
擺回,打在你彎下的身上,
合攏你走過的日子。
2
溫熱的陽光流過我們。
你坐在地頭兒,捻動一片車前子葉,
讓光在你的指間跳動。
遠遠的村莊升起乳白的炊煙,
你凝望,讓你的身影伸向我的雙腳。
這是我渴望的詩境:生活
沉靜地返回,一切恰如其分。
但我感到痛苦,為你被擊出的沉默。
多少次,我坐在湖邊,
看著火熱的太陽犁向遠方,
明亮的燕山隱入暮色,
內心就沸騰如水。
3
是的,我無法走出悲傷,
那比落日更長久,山一樣的悲傷。
但我學著愛上這樣的時刻:
痛苦被深深吸入,贊美
被平穩呼出,一切被靜謐的
落日輕輕懷抱。
于是,我按滅燈,
在黑暗中凝視你,那穩坐
不斷拉長的身影,
在平滑的天際線下,
層層山坡優美的曲線上,
光亮地飛行。
啄木鳥來訪
她沒有注意到我
耐心在窗外樹上找蟲子。
細小的脖子機警地抖動,尾巴
撐住樹干,搜索。
我小心揣度:她有了小鳥,或許沒有。
太陽在樹葉上閃光,細碎的影子
落上書桌,風吹動打開的窗子,砰砰響。
但她沒有注意到我。
我大聲咳嗽。
她嚇了一跳,迅速鼓動翅膀,飛走
消失在窗外。我笑了笑
埋頭繼續準備下午的工作。
稍后,我竟感到羞愧,并被某物深深刺痛了。
搖籃曲(二)
我寫過一首詩,為你,
就是這個題目,搖籃曲。
在那首詩中,我想象,你流下黑暗的河流,
我想抱住你。
那首詩不好,被我的朋友修改,
它早已不屬于我,
也不屬于你。
今夜,我要再次想象,
想象你是如何去了那里:
你被從天而降的微風吹拂著,
在星光下,
在河水的搖蕩中流出我的視線,
流到那里,
我還要很久才會到達的地方。
那里是好還是壞?
我希望是好的。那里,
河水緩緩流入清澈的湖,
湖水輕輕拍打著湖岸。
那里,一條小路牽引你
走進一大片盛開的葵花。
你仰望著明亮的日光,
但你會不會厭倦?
會不會想起
你不可能有的記憶?
那是你的世界?
這是我的詩?
這并不重要——
它終究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告別……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告別。此刻,
汽車冒著大雨,碾過夜色中轟響的106國道,
但,嘀——嗒——嘀——嗒——
我的耳朵里,一個松動的水龍頭,在滴水。
時間也從你的身體滴落,
以不可反駁的,精確的節奏。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告別。你愛,
也渴望被愛。你的父母,入土為安,
六個子女,好或不好,都成家立戶。
你,如今是深深的洞穴。
你想聽到石子撞擊巖壁的聲音,
在每一個時刻。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別。“一輩子,
真苦啊!” “沒良心!”你說。
你塌陷的心臟奮力向大腦
吐出最后一股血。
但愛與恨劃不上等號。
我們就要分別。
我不知道如何向你道別。那么多人
在虛空中飛行,碰撞,
擦出細小的火花,無聲地聚散——
而你,孤獨原子的魚群,
將要去到何方?
寂 靜
一
每年春節,我們都會來這里,劉家的老墳,
上供,拜年。我們燒紙,把一團團火送到
每一個墳頭,他們就有了一年的花費。
之后老老少少排成一隊,磕頭,
像根粗繩,在地上扭了一下。
最后是放炮,二踢腳,震天雷,掛鞭,
接連炸響。孩子們穿梭在刺鼻的硝煙中,
升起興奮的尖叫,而老人們指指點點,
議論著這些年漸漸多起的人丁。
二
亭河不知年月,流啊流啊,一到冬天
就結了冰。我們每個人,都像一根鼓槌,
沿著河岸,走到劉家另一處的墳地。
我們在清冷的天空下穿行,鞭炮聲
一波一波震動著打霜的田地。我們聊
誰賭錢輸了,誰去年掙了錢,誰的老婆
跑了,孩子太小只好奶奶帶,或者
小聲說幾句二爺爺和三爺爺的爭吵。
走著走著,我們就變成一個個繩結。
三
寂靜等待著我們敲響。我們
再一次把一團團火送上墳頭。
這是爺爺奶奶的,老爺爺老奶奶的,
多燒一些,挨著的是大爺爺那支的
也要燒一些。老人們開始爭論
以后怎么埋,深淺和朝向,風水之樹
在我們頭頂搖擺著。我們又一次
跪下,放炮,寂靜在嘈雜中
從大地深處呼出自己。
四
我們懸浮于寂靜之中?是的,
有人手牽著手,有人扯著別人的腳,
有人干脆卡住了別人的脖子,
三個五個在光影中晃動。
而我,一樣?只感到有什么東西
漫不經心就完成了。回家的路上
鞭炮并沒有停歇,一樣的聲響和氣息
從更遠處涌來。我們還是聊著家常,
一步一步走著,敲打著。
詩人簡介:劉巨文,1980年生于河北獻縣,先后就讀于河北大學和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教于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