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故鄉眉州開始,東坡先生的路就與茶有關。那些在烹茶、飲茶、種茶、贈茶之間寫就的詩與詞,也同樣與茶密不可分。或許,東坡先生本人,就是一株超越凡庸草木的仙茶。
眉山、樂山農村,種植水稻的歷史很長,收割水稻是一件非常重要但麻煩的事情,因其時令正處于一年最炎熱之際,所以消暑解渴最為當務。
那時當家的主婦會燒上一大鍋開水,煮上早早準備的老鷹茶,放在敞亮的大銅盆里,紅彤彤的一片,涼得也快,盆里飄著一把木瓢,渴了,舀上一大瓢,直灌下去,通泰至極。東坡先生在故鄉眉山,受到的最早的茶文化教育,老鷹茶要算一種。
另外,眉山地區一帶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茶產區,從常璩的《華陽國志》可以讀到,周滅商之后,其諸侯已經把“茶”作為貢品了。而西漢神爵三年蜀人的一個記載,更說明眉山一帶不僅喝茶是一種普及的風氣,茶的交易更是發達。
喝茶之風習一經傳染,便會代代不絕,東坡家眉山紗觳行離武陽不過數十里之地,東坡先生的茶文化教育,可謂得風氣之先。
東坡先生最早的喝茶記錄,大概是在熙寧期做杭州通判時,《宿臨安凈土寺》中東坡先生說“覺來烹石泉”句,似乎跟茶有關了。古代的茶也說煎炒,不過主要是說把水燒開,叫“煎水”,東坡先生專門就這個問題在他的《試院煎茶》中做過說明:“古語云煎水不煎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介紹他的良好的生活習慣:中午一個好覺醒來,就去煎石泉水泡茶喝。反過來,喝了茶再美美睡一覺,也不矛盾,反正那個時候東坡先生睡眠好,“平生睡不足”,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蘇軾《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之一)云:“食罷茶甌未要深,清風一榻抵千金。腹搖鼻息庭花落,還盡平生不足心。”這茶老板榮長老是個心理學家,泡茶泡得不濃不淡剛剛好,禪榻上有清涼的夏風進來,東坡先生就覺得有千金之值了,他說:庭花搖落,清風搖扇,還有什么不知足?
喝茶的地點在寺廟或道觀,那時寺廟、道觀為了爭取信眾,做了很多工作,比如說旅店、免費粥飯,還有就是這個,開茶館,方丈道長們好多時候就一茶老板。
坐、請坐、請上座;
茶、敬茶、敬香茶。
這事大概也發生在東坡悴杭期間。那時東坡名聲看來并未廣為人知,所以那個佛門茶老板的前倨后恭的態度才顯得那么有戲劇性。
東坡做杭州通判,可能應酬的酒局多了,喝茶的詩也就相應多起來。
茶是人生的救星,凡是酒、病捅了婁子,都由茶來揀底。茶仿佛成了一切耽于口舌之欲的種種不良后果釀成、種種無解之后的大救星。
蘇軾作《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頷聯用了李白似的比喻“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無錫這個地方是吳越王的地盤,姓錢者眾,當然也包括這名道士。奇就奇在,東坡此行慕名而去,一個“謁”字顯示出了這位道兄的分量。小龍團已經是世上罕有,這“惠山泉”早被茶圣陸羽夸為“天下第二”,讓人感覺這好茶與好水仿佛是講究門第閥閱才登對一樣。
好茶與好水一碰面,好茶即刻就變得柔軟起來,博爾赫斯說:好比水消失在水里。東坡先生詩歌中這種碰面,還有登峰造極的一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驚艷得空前絕后。
“試碾露芽烹白雪”,與兩個佛門的高僧有關,一個是臻閣梨,一個是惠勤。詩題為《九日尋臻阇梨,遂泛小舟至勤師院二首》,詩中東坡先生說自己是“笙歌叢里抽身出,云影光中洗眼來”,他是為遠離喧囂,抽身自然而去的。詩作注云:“皎然有《九日與陸羽煎茶》詩,羽自號桑苧翁。余來年九日去此久矣。”顯然,東坡先生此詩還有專門向茶圣陸羽致敬的意思。
這個時期,東坡先生還寫了兩首詠茶好詩,《試院煎茶》里他說人生最好的狀態是:“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即使胸無點墨,也要茶喝飽。
另一首是《和錢安道寄惠建茶》,說自己在南方做官很多年,嘗遍了各種山茶和溪茶,這些茶就像一個個熟人,嘴里雖然說不出,但心里卻很清楚。而福建建溪邊產的茶,雖然產地略有不同,但是天然地賦予了君子一樣的性格。比如自尊、可愛、骨清、肉膩、味雋永。其中“森然可愛不可慢,骨清肉膩和且正”一句似乎啟發了后人,今日有一種飲料“和其正”興許是受東坡先生此詩的創造力點化。
東坡先生三年杭州通判任滿,新職位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他在北去的途中,經過鎮江金山寺,寶覺、圓通二位長老留他喝茶休息,東坡先生說自己“睡余齒頰帶茶香”,美好的感情使得他心生眷戀,對二長老說:“風流二老長還往,顧我歸期尚渺茫。”
這鎮江金山中泠泉,曾被唐代劉伯芻鑒定為“天下第一泉”,所謂“揚子江中水”,便是指這中泠泉水,天下第一等的煎茶好水。
東坡先生喝了好茶,清晨上路,豪氣干云,填詞道:“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覺得身上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密州一帶不產茶。可東坡先生現在似乎離不開茶了。于是他懷念在江南喝茶的妙趣:“臨風飽食甘寢罷,一甌花乳浮輕圓。”還是飯飽酒足,美美地睡上一覺之后,便燒水煮茶喝,乳白色茶沫泛過之后,一粒粒輕圓的茶粒就像珍珠一樣浮在水上。這是老朋友蔣夔從江南寄來的茶,不亞于連城拱璧。但老婆孩子不知道茶之趣味,還是當地的風俗一樣,拌上姜和鹽。好吧,既然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可以,風俗習慣很難斷定誰對誰錯,且由他去吧:“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
可是東坡先生在密州,工作非常繁重,蝗災和旱災相互攻擊這塊貧瘠的土地,百姓四處逃荒,城里被丟棄的孩子不時被發現,東坡先生自己都“齋廚索然”“攬草以誑口”,這個“草”可不是茶,而是杞菊,不僅如此,還得滿含熱淚,循著城垣,撿拾被丟棄的孩子,把他們養起來,渡過難關。
于是便有那一首被筆者命名的“聊勝于無歌”《薄薄酒二章并序》:“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裳。丑妻惡妾勝空房。五更待漏靴滿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涼。珠襦玉柙萬人相送歸北邙,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生前富貴,死后文章,百年瞬息萬事忙。夷齊盜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都兩忘。”
東坡先生檢討自己在密州的工作時說自己:“胸中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在特殊的條件、心理下,東坡先生很不情愿地把茶排在酒之后,艱難時刻,他身上的另類文化就發揮了作用,他做起了思想工作,主要是為自己。
他試圖說服朝廷放棄對這個地區食鹽的壟斷,讓百姓也可自己曬鹽販鹽活命,但是朝廷否決了他的建議,他是帶著“永愧此邦人”的心情離開密州去徐州赴任的。
“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朱、陳兩村互為友善,世代相約婚姻,這種風氣東坡先生是非常喜歡的。他是喜歡行走的,州郡百姓的生活和農事,他了如指掌。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茶入詩不稀奇,茶入詞就稀奇了,東坡先生不小心又得了個第一,他去城東二十里外的徐門石潭謝雨,這個“謝”字很委婉,大概是:老天爺,下點雨吧,求求您了。
東坡以茶入詞,有人說寫了這兩首之后,便停筆不寫了。
不過據我的資料,好像還有三首。一首《西江月》(送建溪雙井茶谷簾泉與勝之),一首《南歌子》(晚春),還有一首是《十拍子》(身外倘來都是夢)。發揚光大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寫了12首之多。
求雨得雨。蘇軾是個有趣的人,便在雨中去拜訪州學的舒教授:“濃茗洗積昏,妙香凈浮慮。”古語說,茶有“調神和內,倦解慵除”(魏晉南北朝《荈賦》)之效,東坡先生此詩,正所謂也。
東坡先生在徐州作茶詩的記錄還有一首《贈惠山僧惠衷表》:“行遍天涯興未闌,將心到處遣人安。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愣嚴已不看。欹枕落花余幾片,閉門新竹自千竿。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
顯然,這一段時期僧侶與之過從的,明顯少了,足見溫柔富貴之地,是僧侶布法的所在。而此詩作于東坡先生從徐州赴湖州任中,這時離那個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已經不遠。
元豐二年七月開始,東坡先生因“烏臺詩案”被抓進監獄關了一百多天,放出來就貶謫到黃州任團練副使了。
一段人生最艱難的時期。
他說:“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他拼命尋找解脫痛苦的方法。
元豐三年,他的創作進入到一個小高峰,標志是《陳公弼傳》和《方山子傳》以及一些詩歌。創作,使他對人生的態度沒有墮入消極的泥淖之中。
我在《與蘇東坡分享創造力》一書中專門研究過東坡先生的夢。我認為愛做夢是東坡先生的創造力強的表現。他在元豐四年連著做了兩個夢,這兩個夢與茶神奇地連在一起了。
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他夢見自己回到西湖之上。不料,第二天,就聽到“快遞”的敲門聲一一是吳地的故人派人不遠千里送來了西庵的好茶:“更將西庵茶,勸我洗江瘴。”西庵茶,看來又是佛門人士所炮制,東坡先生說這位仁兄一年兩次派人問訊,真是義薄云天的行為啊,一感動,就說,我答應過我們將來會成立一個書會的,我也不怕別人查“詩帳”了(“烏臺詩案”當局者四處追索與東坡先生的朋友圈,收繳唱酬詩歌,稱為“供詩帳”)。會做茶的佛門人士很多,但這里辯才法師和參寥的可能性相對較大一一前者據說是著名的西湖龍井的首創者,后者是東坡在佛門的死忠粉。
黃州太守徐君猷有妾名勝之,甚美慧。東坡先生得了好茶,便送好茶建溪雙井茶和谷簾泉水給她,并作《西江月》詞云:“人間誰敢更爭妍?斗取紅窗粉面。”把好茶和好水送給美女喝,“從來佳茗似佳人”,就覺得很溫暖。
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五日,一場大雪過后,天氣晴明。東坡夢見有人用雪水煮小團茶,還有美人唱歌佐飲。東坡心情大好,為美人作回文詩二首,其中,與茶有關的是第二首:“空花落盡酒傾缸,日上山融雪漲江。紅焙淺甌新火活,龍團小碾斗睛窗。”好一個酒后斗茶!“紅焙”即微火烘烤制成的茶。“新火”則是指換季時所取的柴火,唐宋時在清明日有賞賜百官新火的制度。想象中用有火焰的炭火煎雪水,煮龍團茶,精致的生活用精致的回文詩來描摹,再恰當不過了。
顯然,夢中所構筑的華屋風流,經不起現實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元豐五年五月,東坡的田疇里種了桑、麥等各種瓜果樹苗,蔚為壯觀。東坡先生向大冶長老討要桃花寺茶種,栽種于東坡之上:“不令寸地閑,更乞茶子藝。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東坡躬耕,不是行為藝術,是真付出,表現出勞動人民才有的勤勞本色。后兩句尤其難得,不覺透露出一種樂觀的亮色來。
元豐五年,東坡和家人游山,在山麓看到一片茶林,便叫上孩子一同采摘,然后制茶,并作詩送給遠方一個叫周安孺的友人。這首詩凡六百言,講述了茶的發展史,以及自己采茶、制茶、喝茶的種種快樂,在東坡詠茶的詩歌中,這一首含量豐富。
在黃州,東坡還與太守徐君猷同游安國寺,在竹亭間采茶,加上東坡種植的茶也很快有收成了,茶的來源就多起來,因此,還有余茶送朋友、親戚。比如,東坡生日,晚輩王郎(子立)寄詩祝賀,東坡除了和韻之外,還寄去建溪茶葉21片。
東坡在黃州前后5年,正是大有為的盛年遭遇如此打擊,這段時間對東坡來說顯得特別漫長,他在寫給一個妓女的贈詩中,把這段時間前后又掛了一年,謂:“東坡七年黃州住。”
元豐七年,量移汝州、準備起復委用的命令終于來了。他順流東下,在離揚州去高郵的路上,看到梵行寺邵伯種植的山茶,隨口吟道:“山茶相對阿誰栽?細雨無人我獨來。說似與君君不會,爛紅如火雪中開。”對種茶的人的贊美,實際上是對勤勞和創造力的贊美,這一種勞動美化了世界,美化了人們的生活,不管這山茶開放在哪里。
他繼續前行,在泗州給龜山辯才法師寫詩,稱贊辯才法師的生活很愜意:“慕師游戲浮漚間,笑我榮枯彈指內。”
“嘗茶看畫兩不厭,問法求詩了無礙。”這兩句詩中,描述了辯才精于茶、畫、佛法、詩,一個綜合素養極高的佛門人士的形象躍然紙上。
元祜期,東坡大用,他過起了“上樽日日寫黃封,賜茗時時開小鳳”的安逸生活,也曾從駕游幸,君臣相與吃喝:“雍容已饜天庖賜,俯伏初嘗貢茗新。”
這一段時間,“蘇門四學士”先后也在京城為官,東坡先生總是喜歡跟這些弟子們唱酬交游,家中的好茶總是給這些弟子們準備的。而其他的不速之客,他總是“打發一些涂脂粉的虞侯前來支應”。
黃庭堅送老家洪州(江西分寧)雙井茶給老師,并賦詩云:“想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這是贊美老師下筆立就,倚馬可待的文思。“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為公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這是說,我送先生好茶,不為別的,是要提醒先生居安思危,不要太留戀眼前的富貴了。
東坡先生一邊喝茶,一邊讀這首詩,覺得這個弟子真是解人。趕緊答應:“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
元祐四年,東坡果然堅請離京,做起了杭州太守。
東坡元祐四年年底到杭州,參寥就成了智果院的住持。僧俗兩詩人,彈冠相慶賀。
東坡對智果院的環境非常滿意。在他眼中,茶筍松杉,仿佛得道:“茶筍盡禪味,松杉真法音。”東坡甚至請參寥給他弄一間小屋,供他修行休憩。
元祐五年,這一年東坡55歲。他自述了一個夢:“仆在黃州,參寥自吳中來訪,館之東坡。一日,夢見參寥作此詩,覺而記其兩句云:‘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后七年,仆出守錢塘,而參寥始卜居智果院。院有泉出石縫間,甘冷宜茶。寒食之明日,仆與客泛湖,自孤山來謁參寥,汲泉鉆火,烹黃蘗茶,忽悟所夢詩,兆于七年之前。眾客皆驚嘆,知傳記所載,非虛語也。”(《蘇軾文集》卷六十八《書參寥詩》)這一段喝茶故事,說明東坡與參寥的法緣,宋僧釋惠洪由此生發出東坡先生的前世來,其《石門文字禪》云:“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懺堂前,當有九十三級。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也耳。吾死后,當舍身為寺中伽藍。”關鍵是東坡前身是五祖,戒禪師。這穿越故事的鼻祖,佛門人士一定是其中之一。
佛爭一爐香。東坡是大家的東坡,不是一寺一廟的東坡,所以佛門的其他茶老板也來爭。
寶嚴院僧怡然(即清順)“以垂云新茶見餉,報以大龍團,仍戲作小詩”,你送我茶,我也送你茶,我還送你詩,這一來一去之間,清順就出名了。
這個清順還有一個故事:“東坡游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云: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問誰所作,或告以錢塘僧清順者,即日求得之,一見甚喜。而順之名出矣。”(宋周紫芝《竹坡老人詩話》)
趨之若鶩之人前來,求出名者不勝枚舉。東吳僧惠詮,佯狂垢污,而詩句絕清婉,嘗書湖上一山寺壁……東坡一見,為和于后。詮竟以詩知名。(《冷齋夜話》卷六)
特別要說的是一個叫可遵的僧人。僧可遵者,詩本凡惡,偶以“直待眾生亦無垢”之句為東坡所賞,書一絕于壁間。繼之山中道俗隨東坡者甚眾,即日傳至圓通,遵適在焉,大自矜詡,迫東坡至前途。而途中又傳東坡《三峽橋詩》,遵即對東坡自言:“有一絕,卻欲題《三峽》之后,旅次不及書。”遂朗吟日:“君能識我湯泉句,我卻愛君《三峽》詩。道得可咽不可漱,幾多詩將豎降旗。”東坡既悔賞拔之誤,且惡其無禮,因促駕去。觀者稱快。遵方大言日:“子瞻護短,見我詩甚好,故妒而去。”徑至棲賢,欲題所舉絕句。寺僧方礱石刻東坡詩,大詬而逐之。山中傳為笑(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可遵輩之舉,不知進退,廉恥盡失,這與東坡敬重方外超然物我的志趣大相對立。(此可遵為廬山僧,今為敘述故,列后一笑。)
“南屏謙師妙于茶事,自云:得之與心,應之于手,非可以言傳學到者,十二月二十七日聞軾游落星,遠來設茶,作詩贈之”。詩中說:“先生有意續茶經,會使老謙名不朽。”
《茶經》續集終未寫成,那個愛吹牛皮的茶老板,被東坡看得通體透明。不過仁厚的東坡還是寬容了一一好吧,你遠來辛苦,讓你出名吧。
元祐五年,東坡作詩謝曹輔送來的壑原新茶:“仙山靈雨濕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明代有人將東坡此詩中“從來佳茗似佳人”與“欲把西湖比西子”做成一聯,不管開茶館,還是開青樓,生意爆好。
先后在杭州工作的東坡,寫下了兩句登峰造極的名詩,人們從中讀到的,是東坡愛女人、尊敬女人的四川好男人的情懷。
這次貶謫的地方雖然遙遠,但能讓東坡先生大快朵頤地吃荔枝。不過,東坡吃荔枝的時候卻在思考社會問題:“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疳。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寵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為了博得皇帝的歡心,而苦心研制、督造貢茶,致使百姓疲于奔命,苦不堪言。這是東坡先生最不愿意看到的現象。
罪廢遠方的貶官東坡先生,還有這么大勇氣來面對社會問題,這是東坡先生人性的大勝利,是他的政治對手的大失敗。
夏秋,東坡送茶給一個叫包安靜的先生,并贈詩二首,設想對方喝了自己送的茶之后,“今夜睡應休”。包安靜看來是一名居士,不過在東坡落難的時候,那些以前紛至沓來的佛門人士,基本上就再沒有給東坡先生泡茶了。
于是,在紹圣四年,當東坡在惠州的白鶴新居落成的時候,他下定了長久居住的決心,因為他又像在黃州一樣,開始種茶了。
“移居白鶴嶺,土軟春雨后。”那些“千團輸大官,百餅銜私斗”的好茶,哪能和我自家的園子里出產的茶相比呢?正所謂:“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囿。”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椀,坐聽荒城長短更。”這首詩寫于元符三年(1100年),他在儋州的第三個年頭。不知他此時是否接到了北歸的詔令,反正這個夜晚,他一個人來到江邊,汲水回家,舀水煮茶。汲水的時候月亮很大,他覺得好像把月亮也捎帶上了,煮茶的時候,白色的浮沫翻滾,聲音就像松風吹動。茶好喝,就喝了不止三碗,然后呢,睡不著,聽荒城打更的聲音傳來。
孤獨到了極處。
東坡告別這個他所熱愛的世界之前的最美的詩歌呈現,留給了茶,還有孤獨。第二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他就去了天國。天國一定有他愛喝的茶。“大哉天宇內,植物知幾族?靈品獨標奇,迥超凡草木。”東坡本人,就是一株超越凡庸草木的仙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