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

細讀李商隱.方知“無隔不成詩”,“無離不成詩”。正是被他人、更被自己隔離的人生,李商隱的詩歌才恰如其分地映照出了整個如隔如離的晚唐。
日本明治維新時期著名漢詩詩人大沼枕山曾說: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中國著名文史大家顧隨曾說:倘若說唐詩的四個時期一一初、盛、中、晚譬如花木,則初唐是含苞時期;盛唐,自然是盛開;中唐是殘花,說得好一點,結果了,還帶點酸;晚唐則是果子的成熟期,甜了,而且說壞一點,腐爛了。藝術高峰,自然是晚唐無疑,有點頹廢,益增其媚。就連顧先生自己寫詩,也在字句錘煉上受江西詩派影響,在心情修養上受晚唐影響,尤其是李商隱和杜牧。
劉學鍇先生曾說李商隱“無隔不成詩”,比如“隔座”、“隔簾”、“隔岸”、“隔城”、“隔樹”、“隔山”、“隔雨”、“隔霜”、“隔煙”、“隔夢”……數百首詩,細細讀來,會發現李商隱還“無離不成詩”,比如“離席”、“離居”、“離海”、“離城”、“離情”、“離思”、“離憂”、“離恨”、“離鬢”、“離群”……正是被他人、更被自己隔離的人生,李商隱的詩歌才恰如其分地映照出了整個如隔如離的晚唐。
“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暮雨自歸山悄悄,秋河不動夜厭厭。王昌且在墻東住,未必金堂得免嫌。”一直以來,這首詩都有兩個名字,一為《水天閑話舊事》,一為《楚宮二首·其二》。相對而言,我更喜歡第一個名字。和友人一起在水邊閑話舊事。什么舊事呢?“曾逢月姊下彩蟾”。月姊是美女,彩蟾是月宮。月里嫦娥下凡來了,自然要引起全城轟動,這就是“傾城消息”了。為什么要隔著重簾呢?因為月姊身份尊貴,不能隨便讓人看見。雖然隔簾看不見,但是隔簾聽得見。聽見了什么?佩響和弦聲。由佩響而知腰細,由弦聲而知指纖,這是隔出來的想象。“腰細”和“指纖”,看得出晚唐也不全然是以胖為美的。其實,隔簾的想象也體現在李商隱的另一首《牡丹》里“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一句:衛夫人南子見孔子的時候就是隔著簾子,她行禮時身上的玉鐲玉佩發出了悅耳的聲音。這句“已聞佩響知腰細”多半也由此而來。只是不知當時的孔子,是隔著幾重簾聽到衛夫人的佩響的?越劇《紅樓夢》里“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和這里月姊下彩蟾說的是差不多的事,只是寶玉的唱詞里,全無“隔重簾”這樣特別能激發想象力的事兒了。“似一朵輕云剛出岫”同樣也比不得“已聞佩響知腰細,更辨弦聲覺指纖”的細致入微。
“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這首《銀河吹笙》,李商隱的愛情執著而純真,感人肺腑。映霜的殘燭牽動相思,為什么偏有風簾阻隔。這風簾阻隔的何止是相思?風簾的一邊是夫妻間形影相隨的溫馨場景,風簾的另一邊卻是斯人已去、斷壁頹垣的現實世界。在大起大落的對比中,李商隱內心極為深沉的思念與痛苦,以風簾虛實相映,寸尺之間,不見斧鑿,卻真情流露。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李商隱的這首《無題》,是其眾多《無題》中的一首。與貴主姬妾生發的諸多情感糾葛,也使得詩人的情愛史往往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阻隔之慨雜糅其間。從甜夢中醒來覺得悵然若失,回憶起夢中依依惜別的情景,又匆忙地寫信給她。從借用“劉郎”的典故,又萬重蓬山阻隔,何止千里?顯見今后要再會幾乎是不可能了。李商隱纏綿悱惻的相思相憶與不知所以的婉曲心理,和著斜月、晨鐘、燭影、香暈……層層溶解,溶解出一個凄迷哀麗的境界一一隔,而不可至。
蓬萊仙山,遙不可及。皇家造園中有“一池三山”,其中蓬萊代表神圣。宋代詞人宋祁有《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詞:“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詞中改用了李商隱的詩,而“蓬山”應有皇家的寓意。近代思想家梁啟超在《去國行》中感慨:“吁嗟乎!古人往矣不可見,山高水深聞古蹤。瀟瀟風雨滿天地,飄然一身如轉蓬,披發長嘯覽太空。前路蓬山一萬重,掉頭不顧吾其東。”梁啟超巧妙化用李商隱詩句,則變哀愁為決絕。
“來時西館阻佳期,去后漳河隔夢思。知有宓妃無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時。”詩代魏宮人私贈曹植,以明甄宓之情意,亦慰曹植之傷感。與這首《代魏宮私贈》詩題相似的還有很多,如《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代元城吳令暗為答》《代董秀才卻扇》《代秘書贈弘文館諸校書》等。為人代言,李商隱可是扮演了眾多角色的。只要是角色,就會隔著面具。這首《代魏宮私贈》,正是在歌詠一段隔夢相思的隱秘戀情。李商隱夢中的洛水女神“宓妃”,在《楚辭·離騷》里有:“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在司馬相如《上林賦》里有:“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在曹植《(洛神賦)序》里有:“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在李白《感興》里有:“洛浦有宓妃,飄飖雪爭飛。”……李商隱依據曹植與甄宓相戀之事,進行擇取、改裝,提出自己對人生的思考與理解。縱有漳河之隔,也隔不斷的無限情意,可使春松秋菊共茂,足見真摯的愛情,有超越時空阻隔的力量。
多次出現在李商隱詩中的愛情故事,除了曹植與甄宓,還有楚王與神女、唐明皇與楊貴妃等。很明顯,詩人是用兩種不同的價值觀點及評價視角,將政治事件和愛情關系分開處理,真摯的愛情在詩人精神領域中所占地位之高,是可想而知的。然而,裹挾于潮流幻變之中,時代的危機感及為國分憂的責任感又督促著他,使其不能忘情現實。因此,李商隱一面毫不留情地諷責帝王爭風、宮廷艷事擾亂國家秩序,致使社稷崩塌,一面癡心不改地描繪自己或身邊人的郎情妾意、悱惻纏綿的情愛世界。

“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當壚仍是卓文君。”這首《杜工部蜀中離席》,一直都備受后世推崇。李商隱不僅是成百上千的“學杜”者之一,更是萬里挑一的“得杜”者。某日餞別的宴席上,李商隱發出感慨:人生哪里沒有離別?亂世中的每次離別,都有可能成為永別!對“雪嶺”、“松州”軍情的關注,如老杜化身,卻可笑這個蜀中的宴席與昨日的某個宴席、上個月的某個宴席、去年的某個宴席一樣,醉了的人一直向醒著的人勸酒,甚至沒有人關心眼前晴雨多變的天氣,更何況是遠處晴雨多變的政局?而詩人這里的“離席”,不僅是一場離任時的酒席,更是一個“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漠然麻木與憂心關照的分野,一種出離。“美酒”、“當壚”,以樂寫哀,悲從中來。冥冥之中,詩人是否也覺察到自己身處的時代正在離席?
比李商隱的這次蜀中宴席晚一百年左右,“恥為之相,故以聲色晦之”的韓熙載,主演了另一幕時代悲歌《韓熙載夜宴圖》。宴席之上,觥籌交錯、醉生夢死;宴席之外,波詭云譎、風聲鶴唳。這場宴席,表面歡愉的韓熙載,心情卻非常沉重。破滅的政治理想,迫在眉睫的亡國命運,內心和現實的錯綜復雜的矛盾、空虛與痛苦在折磨著他,使他除了以聲色娛樂來安慰和消磨自己外,已別無出路。韓熙載夜宴時的擊鼓彈琴,奏出的是一曲散場的南唐離歌。
“二月二十二,木蘭開坼初。初當新病酒,復自久離居。”《木蘭》里,李商隱有離居的孤寂;“回衾燈照綺,渡襪水沾羅。預想前秋別,離居夢棹歌。”《荷花》里,李商隱不忍與王氏女的歡會如此短暫,預想著離居后只能與她在夢中相會了。
“離居星歲易,失望死生分。酒甕凝馀桂,書簽冷舊蕓。江風吹雁急,山木帶蟬曛。一叫千回首,天高不為聞。”大中二年春初,李商隱由江陵返回桂林鄭亞幕府途中,與自貶所放還的劉黃相遇,曾作詩相贈,旋即在黃陵分別。第二年秋,劉黃客死潯陽。當時正在長安的李商隱,聽到噩耗后,一連寫了四首詩哭吊友人,《哭劉司戶二首-其一》便是其中之一。“離居星歲易,失望死生分。”分別才一年多,已是生死相隔。李商隱或會想到自己,何嘗不是那個被政治折磨、流離失所的劉司戶?
令狐楚、令狐絢父子是李商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李商隱寫過許多與令狐父子相關的詩作,如《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寄令狐學士》《和友人戲贈二首》《夢令狐學士》《酬別令狐》等。“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這首《寄令狐郎中》,寫于會昌四年,寄給分別已久、正在京城任右司郎中的舊友令狐絢。“嵩云”代指洛陽,“秦樹”代指長安,云對樹的思念,其實是漂泊對穩定的企盼,是希望令狐絢給予引薦的請求。云樹離居,是時間的長度,更是階層的跨度。
“云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別智玄法師》中的智玄,眉州人,居長安資圣寺。文宗時,供奉內廷。武宗滅佛,歸蜀中舊山。大中,復歸長安。八年,上章乞歸故山。廣明中,賜號悟達國師。老師要走,作為弟子的李商隱,雖年紀輕輕,也難免頓生離怨。
薜道衡有“登吟榻而構思,聞人聲則怒”的思詩苦,李商隱有《人日即事》的離家恨。“文王喻復今朝是,子晉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遠,周稱流火月難窮。鏤金作勝傳荊俗,剪綵為人起晉風。獨想道衡詩思苦,離家恨得二年中。”文王、子晉,荊俗、晉風,一個特殊的日子里,詩人思家鄉、恨別離。
晚唐的李商隱,與李商隱詩里的晚唐,同是一個幻象,一個對盛唐華麗的想象,一個對眼前別離的嗔怨。而所有的離城幾日、離居幾月、離家幾年又算得了什么呢?李商隱九歲那年,父親去世,他打著白幡,冒著風霜雨雪,從南至北,行過萬水千山,將父親的靈柩從煙夢般的江南引回故鄉滎陽。那是一段怎樣悲涼而艱辛的行程啊,讓小小少年,第一次懂得了離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