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張玥晗

短短三天內,從雷闖、袁天鵬至馮永鋒,多位公益圈“大佬”被舉報性騷擾及性侵,而這場維權運動仍在不斷擴大。
主動曝光雷闖者希望,以此推動公益從業者能在反性騷擾、反性侵上獲得共識,并建立相應機制。
“為什么公益圈的性侵曝光好像來得比其他行業都更猛烈,我認為因為公益行業,大家都很強調平等的價值觀,所以大家對于這些事更加不能容忍。”
希望以此推動公益從業者能在反性騷擾、反性侵上獲得共識,并建立相應機制,這是主動曝光雷闖涉嫌性侵者所期待的。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張玥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問之
“我說一件三年前的事兒吧”,這一看似簡單的千字帖揭開了知名公益人雷闖涉嫌實施性侵行為。這樣的舉動進一步鼓舞了更多女性通過自媒體勇敢發聲,訴說曾經遭遇的慘痛經歷。
在自媒體發達的當下,曉寧(化名)的舉動迅速引爆中國公益圈。短短三天內,從雷闖、袁天鵬至馮永鋒等多位公益圈“大佬”被舉報實施性騷擾及性侵。
有人說,這是中國公益圈最黑暗的一天,頭頂道德光環、口喊平權口號的公益形象遭遇前所未有的幻滅。也有人說,這也是重塑公益圈形象,樹立公眾信心,推廣性別權利意識的機會。畢竟,他們一直在追求平等與尊重。
這一場打破沉默許久的維權行動還在繼續,并燃至其他行業及領域。我們到底該如何維護自身權利,學會尊重他人?
難以言說的故事
從北京安定醫院出來,曉寧一口氣完成了2600多字的“控訴書”,指控三年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起性侵事件。
過去的數天,她一直在糾結該如何書寫這樣的“故事”。“性侵”“非自愿性侵”,這樣的字眼她在電腦上敲不出來,只好刪了又刪,改了又改。不能不嚴肅,那不忠于自己當時的感受;不能過于沉痛,以悲慘形象示人也不是她的本意。
在確診為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和重度抑郁癥后的這天晚上,她確認自己是真實冷靜的狀態下,寫下了遭遇性侵的過程及往后的心理變化。“沒有添油加醋,忠于自己,對對方也公平。”曉寧說。
曉寧指控的是知名公益人雷闖。雷闖是公益倡導領域的行動與實踐者,公益組織“億友公益”發起人。據公開信息顯示,雷還是2009年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提名獎獲得者。
作為乙肝病毒攜帶者,雷闖持續以多種方式公開呼吁社會消除乙肝歧視和偏見,營造乙肝病毒攜帶者公平的就學就業等機會。
“這是一個很棒的人”,當時20歲的曉寧認為。高中時期,曉寧便知道雷闖這個名字,因為他近乎行為藝術的公益行動。徒步前,曉寧參加了雷闖發起的給總理寄信活動,以呼吁乙肝藥物降價。自此曉寧認識了乙肝群體,看到他們所遭遇的歧視,買不起藥的種種困境。她信任雷闖這個年輕的公益領袖。
2015年雷闖發起的益行徒步自內蒙古啟程,徒步500公里至北京衛生計劃委員會,呼吁乙肝藥物降價。曉寧獨自一人坐硬座火車抵達內蒙古與隊伍會合。事情發生在后期,進京前隊伍分撥住宿,雷闖找到了曉寧同行。兩人同行的路上,雷闖僅訂了一間大床房,并解釋“做公益的人都很窮,大家都是這樣混著開房一起睡的”。事后,這句話被指“把公益圈黑慘了”。
本以為雷闖將守諾睡在地上,卻在半夜掀開了曉寧的衣服。熟睡中,曉寧發現內衣已被解開,拒絕不成,她最后問了一句“沒有安全措施不行。”雷闖掏出了單個的避孕套。“完蛋了”,曉寧感到無能為力。
2018年6月28日,她得知還有其他的受害者。“受不了”,曉寧決定讓雷闖住手,不要更多受害者出現,她選擇了公開,希望以此形式,喚起更多類似經歷的受害者能站出來,警醒性侵者要趕緊收手。
“震驚”“崩潰”,曉寧的帖子經網絡傳播后,公益圈的人多少不愿相信。長期關注環保的廣州公益人巴索風云第一時間致電雷闖,他想知道好友是否真的做了這件事。雷闖解釋他知道曉寧狀態一直不好,他們曾是戀人關系。“你到底有沒有做這件事?”巴索風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電話那頭回應看完文章后再回復。
7月23日中午,雷闖在朋友圈發布聲明,承認指控真實并向女生道歉。他對自己行為表示懺悔,并考慮向警方自首。此外,他表示將不再擔任億友公益負責人,變更億友公益法定代表人等。截止7月25日晚,雷闖未回應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提問。
“失望”,巴索風云稱。他記得,認識雷闖時雷還是一名學生,雖不在一個領域工作,但多少因為社會議題聚在一起,為種種不公平發聲。“為什么這個人價值觀會不協調呢?”
三年來第一次打贏
“去贖罪吧”,在這樣的聲音中,朋友們接受了雷闖的第一份聲明。至于第二份,雷闖僅發給了媒體。在《關于雷闖事件的情況》一文中,雷闖解釋在性侵事件前,自己多次示好而曉寧未予拒絕。事件后,他與曉寧發展為戀人關系,此后還同游杭州、重慶,并一直保持電話聯系。
2018年7月23日晚間,曉寧通過微信公眾號“廣州性別中心”公開回應:事實勝于雄辯。她否認與雷闖之間的男女關系,“雷闖對外強調我是他‘自己的妹妹,對我則強調‘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曉寧還得知了一個信息,“只能分開住”是雷闖單方說法。他們被要求分撥進入北京,然而并未要求大家分開住。2015年同在徒步隊伍中的龍飛在朋友圈稱,當時曾致電雷闖是否徒步隊伍一起訂房,雷闖稱各自訂房。由此出現了曉寧和雷闖單獨住宿的情況。
如果說示好,曉寧回憶雷闖請吃冰淇淋,會喂給她;大家吃水果,雷闖會遞過來一個剝好的。“可是我都拒絕了”,喂吃東西曉寧說自己來,雷闖將手搭至肩膀,曉寧則蹲下躲開。
事件發生后,曉寧與雷闖保持了一段不冷不熱的關系。
“我只是很困惑。”2018年7月24日,曉寧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在內的多家媒體記者采訪時表示,“(我想)雷闖是公認的好人,一個好人對我做了這樣的事,它是不是合理的?男生和女生的關系是不是就是這樣的,雷闖對我做的便是世界的規則”。
曉寧不斷地自我懷疑,甚至合理化性侵。但是,現實的反應很直接,曉寧打車遇到跟雷闖手機末位數字4414的車牌號,她會緊張;見到和雷闖穿相似衣服的路人,她也感到不適。
事件后,她刪除了所有20歲以前的照片,卻一直活在了20歲。原來六點起來跑步的自律能力沒有了,90斤長到120斤,洗澡需要舍友提醒,她無法自我照料。
回校上課,看到電影中性傷害的畫面,她會整個人呆住,“像塊木頭一樣”;看到女生衣服上的圖案與當天的床單一樣,她會想起那個場景。醫生告訴她,這是PTSD的閃回病癥。
億友公益組建的微信群中,支持雷闖者謾罵曉寧的話十分難聽,甚至發起死亡詛咒。“對他人的痛苦沒有想象力”,曉寧覺得他們無趣。三年來,這是第一次打贏的時刻,要承認自己是受害者這件事,是曉寧幾年努力的結果。
“‘受害者這三個字打出來也尤其痛苦,因為它讓我面對的是雷闖和雷闖所代表的一切對我而言都幻滅了”。曉寧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自己不希望被記住一個被性侵的形象,而是一個勇敢推動反性騷擾機制的人。
該事件被稱為公益圈反性侵行動的第二箭。
而第一箭觸發是,2018年7月20日,曾在公益領域工作的李靜(匿名)在朋友圈舉報曾遭議事規則專家袁天鵬性侵未遂。
雷闖的好友雅琳(化名)第一時間建起了“反性騷擾&性侵機制關注與行動”微信群。她一直關注女性權益,沒想到事件發生在好朋友身上,于是著手建立這樣的討論群,希望能借這樣的方式將曉寧所說的機制建立起來。
不久,群里轉發一則截屏,截屏中包括知名公益人、免費午餐發起人鄧飛在內大家一起討論雷闖事件,其中稱“不應道德譴責雷闖們”。鄧飛此后再次在微博中詳細闡述自己的意見,稱雷闖所做的公益事業應予以肯定,而雷闖涉嫌犯的罪責應當承擔。
這一言論引發了激烈抨擊,部分公益人譴責其不顧受害女生的痛苦,現在就原諒“雷闖們”。
“太快了”,雅琳認為還未讓其負起責任,便迅速原諒,無異于給這種行為一種庇護。
巴索風云提到,雷闖是在徒步過程中傷害他人的,那么他是否有利用公益活動讓更多女生受到傷害,這不是人品失德,而是涉及刑事犯罪的問題。
性騷擾不是事?
僅一天不到,公益圈性侵事件繼續被點爆。
2018年7月23日晚,一篇實名“舉報”性騷擾的帖子在朋友圈流傳開來,其中描述“xiaozhang”的數次性騷擾事件。
7月24日早晨,環保領域的知名公益人馮永鋒公開發文回應。馮永鋒于2006年底,依托各地民間環保組織舉辦“自然大學”,人稱“校長”。
“在我清醒的時候,‘性騷擾肯定不會發生。但酒有時候會毀掉我的防線,導致我去傷害一些女性。”文中馮永鋒將性騷擾主要原因歸結為酒后沖動,文末的日期也錯誤地標注為7月25日。一小時后,文章刪除再更正為《是的,我承認,性騷擾是我欲望太邪惡,是對女性的不尊重》。
“馮永鋒的辯解過程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新媒體女性網絡負責人李思磐感到意外。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些年一直在做性別倡導,但公益圈很多人拒絕改變。
李思磐意識到,這一困境和公益圈目前的結構有關系。公益領域女性從業人員不少,但男性相對比較有資源。國內基金會影響力日益增大,但在性別平等方面,卻沒有借鑒國外基金會的做法,將性別平等納入核心項目,并將其作為價值和評價的標準。
“中國傳統的男權思想比較嚴重,加上傳統的江湖習氣,許多男性對性騷擾不以為然。”中國社會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社會政策研究室研究員、知名公益領袖楊團在朋友圈表明態度,并積極推動多家基金會及社會組織聯合建立相應的反性騷擾機制。此時,有聲音問:“這都什么事,有必要嗎?”
楊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國際上對性騷擾的概念有明晰的規定、相應的機制,而在中國則異常缺乏。追溯根源在于中國的江湖文化影響至深,對社會中重要的人權、性別權利沒有意識。
為平婦女權益機構發起人馮媛則分析,公益圈與其他行業發生的性侵犯事件一樣,都反映了權力關系。“首先不平等的性別關系結構就讓每一個男性都多少擁有性別特權;如果再有其他身份上的光環、職位或資源分配上的權力,性侵犯(包括性騷擾)就更容易施加”。
“雷闖是我信任的人,他的年齡經驗、道德光環,都會讓我更信任他。我受他指導,在這個徒步的過程中,我受他安排,這些都構成了權力關系。”曉寧如此回看。
“用公益之名而行惡的事情其實影響是更惡劣的”。巴索風云更正了他“不能強調公益圈”的想法,他認為公益圈性騷擾的傷害性更大,它的光環更容易讓人降低警惕。
反性侵機制急需建立
曉寧一度拒絕了多家主流媒體采訪。她的理由是,不希望如履薄冰的中國公益沒有出路,也不希望因此給中國公益帶來巨大創傷。雷闖是曝光度高的草根英雄式的公益人,如此曝光,億友公益的籌款將受到影響,也會波及公益行業形象。
可否通過公益組織理事會內部舉報?曉寧想過這一辦法。但理事會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一個沒有切實證據的小姑娘的舉報,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約束雷闖?這些她都沒底。最終她放棄這條路,以朋友圈半公開的形式發文。
雷闖個人要做什么才能彌補你?來訪的記者問曉寧。“無論他做什么,我都回不去三年前了。”
一個反性騷擾、反性侵的機制是曉寧期待的。她希望他人可以求助專門的獨立委員會,而不是向“雷闖”的朋友們說這件事。行業如何自律,如何對發生性騷擾、性侵的機構及個人做出處罰,曉寧期待這個委員會屆時能起作用。
7月23日下午,在鄉村地區推進性別平等的綠芽基金會倡議設立行業反性騷擾機制,包括從員工入職階段開始培養反性騷擾意識,當員工遭受性騷擾后,機構組建性騷擾響應小組,對性騷擾事件開展調查,為投訴人提供緊急庇護等數項可操作方案。南方周末記者從多家基金會獲悉,他們已決定就反性騷擾展開內部培訓,并盡快建立規章制度,以保護員工自身合法權益。
7月24日,愛佑慈善基金會發布公開聲明,將停止資助馮永鋒發起的源頭愛好者環境研究所。文中稱基于馮永鋒的公開回應以及被明確的事實,依據雙方所簽訂的資助協議中有關條款的約定,決議立即停止對研究所的資助。
另一邊,源頭愛好者環境研究所負責人稱該機構與馮永鋒無人事及財務關系,“愛佑這一做法是將個人行為與機構行為混為一談”。
楊團認為,公益以組織化運作,個人行為與機構行為可做切割,雷闖聲明不再擔任億友公益負責人是可行的。但如若機構負責人存在性騷擾問題,或機構內部未得到治理,基金會也可考慮停止資助。
2018年7月25日,愛佑慈善基金會回應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他們在決定停止這一資助前是經過了慎重的評估,目前對于北京市豐臺區源頭愛好者環境研究所的資助處于剛剛完成了上半年的資助、正在評估下半年是否資助的階段,此時停止后續資助對機構不會造成重大影響。
對于停止后續資助對機構不會造成重大影響的說法,源頭愛好者環境研究所相關負責人并不認同。
同期,廣州性別教育中心則通過自媒體發起了《關于公益圈性騷擾事件的倡議信》聯署活動,倡議內容包括正視性騷擾和侵害問題、加強公益行業性別平等、多元性別教育等。
“為什么公益圈的性侵事件好像來得比其他行業都更猛烈,我認為因為公益行業,大家都很強調平等的價值觀,所以大家對于這些事更加不能容忍。”綠芽鄉村婦女發展基金會性教育項目組負責人張新宇認為。
截至南方周末記者發稿時,反性侵行動已風波到公益圈外,有多位知名人士被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