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法實踐中,認定文藝作品是否對原型人物構成侵權,主要依次考量三層因素:
一、作品人物與原型人物之間是否建立起“排他性聯系”,即寫(演)的就是你,不會是別人;
二、如建立起“排他性聯系”,作品及其創作者是否存在侵犯原型人物人身權利的內容或行為;
三、法律法規或有關部門有特別規定,如涉歷史文化名人的特殊題材電影拍攝,需獲本人或家屬書面同意。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咸韻 徐凱
《我不是藥神》上映前,片中“程勇”的原型人物陸勇發表聲明稱,該電影的拍攝未經其授權,內容損害其名譽,將依法維權。事后,陸勇與制片方達成了和解。
前央視主持人崔永元似乎還沒罷戰的意思。他公開聲討導演馮小剛和編劇劉震云,認為2003年上映的《手機》中,“有一說一”主持人嚴守一是影射他本人,并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而即將在2019年上映的《手機2》依然會引起不必要的聯想和議論。
基于現實故事創作的文藝作品,比如小說和電影,因真實性更易引發受眾的共情。但真實性是把雙刃劍,最大的法律隱患,來自原型人物和作品之間的緊張關系。
從制片方角度來說,過于真實則有侵犯隱私之嫌,過多改造則有誹謗之虞;從原型人物角度來說,好的或者壞的個人形象、真實或者不真實的個人生活被公眾或者身邊人物津津樂道,可能會感覺到被傷害。
侵權前提:“以特定人為 描寫對象”
作品和原型人物之間,在沒有授權協議的情況下,主要涉及的權利關系是名譽權、肖像權、姓名權以及隱私權等人身權利。其中,名譽權糾紛最多。
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九條規定:“撰寫、發表文學作品,不是以生活中特定的人為描寫對象,僅是作品的情節與生活中某人的情況相似,不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描寫真人真事的文學作品,對特定人進行侮辱、誹謗或披露隱私損害其名譽的;或者雖未寫明真實姓名和住址,但事實是以特定人為描寫對象,文中有侮辱、誹謗或披露隱私的內容,致其名譽受到損害的,應認定為侵害他人名譽權。”
也就是說,認定侵權的前提是,相關文藝作品“以特定人為描寫對象”,即以“特定人”為原型。所謂“特定”,目前司法實踐中的主流標準要求作品人物與現實人物能建立起“排他性聯系”,排除描寫其他人的可能性。
在馮景華訴黑龍江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名譽權糾紛再審一案中,原告馮景華認為《趙尚志》劇中的人物“馮界德”原型是其祖父,“影視中心在劇中將馮界德塑造成向日本軍隊出賣趙尚志行蹤的叛徒,沒有任何事實依據,其行為構成名譽侵權。”此前的一審、二審均認定劇中“馮界德”為虛擬人物。
法院再審時,則根據《山河呼嘯——東北抗聯征戰實錄》一書的記載,及《關于馮國斌同志家庭歷史結論》等材料,從五個方面比較《趙尚志》劇中“馮界德”與馮景華祖父:一是兩人姓名同音;二是職業相似,馮景華祖父以打獵為生,與劇中“馮界德”收山貨職業相似;三是活動的時期、地點吻合;四是馮景華祖父曾被懷疑從事特務行為等部分內容與劇中情節吻合;五是在趙尚志活動歷史時期、地點,有“馮界德”其人,但影視中心不能證明除馮景華祖父外尚有與“馮界德”同名的其他人物記載。
法院最終認定,《趙尚志》劇中的“馮界德”并非虛擬人物,其原型是馮景華祖父馮界德,判決被告侵權成立。
麥家的諜戰小說《風聲》(曾改編為影視劇)也曾遭遇過訴訟。小說講述抗戰期間,汪偽政權為了找出代號為“老鬼”的共產黨人,把幾個有嫌疑的人關在一幢小樓中審問。與敵人斗智斗勇的故事,發生在杭州西湖邊的裘莊里。小說里,裘莊的主人曾開窯子,與青幫黑會勾結殺人越貨,裘家的老二是個傻子。
狀告麥家的裘某稱,他的父親曾擁有西湖邊的“裘社”,《風聲》中對裘莊主人及其二兒子的描寫,系對其父親及其本人名譽的侵犯。
該案二審法院認為,雖然《風聲》關于裘莊地理位置的描寫,與裘某父親曾經所有的房屋因均位于西湖附近而存有相似之處,但不能僅憑這一點即認定麥家構成了侵權;《風聲》描寫的裘莊的具體坐落、建造年代、面積、結構與現實生活中杭州市孤山××路××號房屋均不同,且描寫的裘莊主人和子女的生活年代、家庭構成情況等與原告及其父親的實際生活經歷也明顯不符,小說人物與現實人物之間并不能建立排他性的聯系,因此不能認定小說《風聲》是以裘某及其父親為特定描寫對象。
同名并不必然能建立起“排他性聯系”,況且中國人口眾多,同名者比比皆是。馮小剛導演、劉震云編劇的作品,此前就惹過官司。一位叫潘金蓮的女子狀告二人,認為《我不是潘金蓮》侵害了她的名譽。法院駁回潘金蓮的起訴,認為小說《我不是潘金蓮》及同名電影、預告片中所涉及的“潘金蓮”為《水滸傳》中的人物形象,并無相應情節可以反映出原告潘金蓮的身份信息或生活情節,原告潘金蓮僅是與上述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同名。
侵權規避:取得授權與豁免
著作權法保護作者的作品,但并不保護當事人所經歷的事實本身。許多文藝作品,取材自公共領域的素材,包括新聞事件、史料、個人生平等。基于這些素材進行創作,無需取得真實事件主人公的授權,但不得侵犯素材來源之作品作者的著作權。
也就是說,文藝工作者可以基于現實原型來塑造作品人物,建立“排他性關系”(可以理解為寫得幾乎一模一樣),而無需取得其基于著作權法的授權。但如果涉及原型人物的人身權利,則應當取得授權或者豁免。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一百零九條規定,自然人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受法律保護。第一百一十條規定,自然人享有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榮譽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等權利。
在上述自然人的人身權利中,電影等文藝作品最易觸犯的是姓名權、肖像權、名譽權和隱私權等。在認定電影人物與現實人物建立了“排他性聯系”的前提下,此類侵權行為,可以名譽權等人身權利侵權糾紛訴諸法院。
法院據以裁判的法律淵源主要為,1986年民法通則、2009年侵權責任法、2017年民法總則、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和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等。
其中名譽權侵權糾紛為主要案件類型。依據侵權四要素的判斷,認定是否構成名譽權侵權的核心要件包括以下幾點:1.加害行為,被告存在誹謗行為或者侮辱行為;2.主觀過錯,被告存在故意或者過失;3.損害后果,原告的社會評價因加害行為而降低;4.因果關系,社會評價降低與被告的侮辱或者誹謗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在上述案例中,法院再審之所以判定電視劇《趙尚志》侵權,原因就在于,盡管被告的影視中心沒有侵害馮界德名譽權的主觀故意,但使用了馮界德的真實姓名,放任了該行為可能造成的對馮界德社會評價降低的后果,存在主觀注意不夠的過錯。
因此,借鑒好萊塢的經驗,在創作真實故事改編作品之初,制片方應當與人物原型簽訂授權協議,以最大程度規避可能發生的爭議或者糾紛。
協議內容應當包括該故事使用的地域范圍、時間范圍,以及改編的界限,原型人物相關人身權利的授權;如果電影拍攝中使用角色原型的肖像與姓名,就需要取得角色原型的許可,否則電影可能涉嫌侵犯他人的肖像權與姓名權。
協議還應當明確,作者/電影制作方擁有對真實故事進行一定程度的修改和虛構化處理的權利,以及原型人物對于該作品可能存在的侵犯名譽權、隱私權等情形的豁免。
公之于眾的文藝作品,與嚴守真實性的新聞作品不同,可能會與原型人物的真實經歷發生偏離,包括但不限于姓名、人物形象、人物關系、情節程度、故事發展場景等。
陳可辛執導的電影《親愛的》,就差點吃上官司。片尾雖注明“本片根據真人真事改編,部分情節并未真實發生”,但播出了女主人公李紅琴(趙薇扮演)原型高永俠的真實鏡頭。高永俠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影片虛構的下跪、陪睡內容令自己“生活受到很大困擾”,雖然陳可辛向其致歉,其仍一度表示將起訴制片方。
此外,因影視作品原型往往為公眾人物,基于公眾人物原則,我國司法實踐中多有判例,公眾人物對于此類行為相對于一般主體而言有更大的容忍義務,相應權利的保護受到一定程度的克減。
特別規定:特殊題材、特定人物
基于真實故事的創作,取得原型人物的授權或豁免,只是為規避法律糾紛風險,并非強制要求。但針對一些特殊情形,法律和一些部門文件作了特別規定。
第一種特殊情形是,需要取得當事人或其親屬書面同意。
以電影為例,《電影管理條例》、《電影劇本(梗概)備案、電影片管理規定》以及原廣電總局《關于改進和完善電影劇本(梗概)備案、電影片審查工作的通知》,都沒有規定電影拍攝要取得原型或者親屬的授權。
但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在《電影劇本(梗概)備案、立項須知》中要求:“凡影片主要人物和情節涉及外交、民族、宗教、軍事、公安、司法、歷史名人和文化名人等方面內容的(簡稱特殊題材),需提供電影文學劇本一式三份,并要出具省級或中央、國家機關相關主管部門同意拍攝的書面意見,涉及歷史和文化名人的還需出具本人或親屬同意拍攝的書面意見。”
也就是說,如果電影涉及特殊題材,且涉及歷史和文化名人(此類作品一般都用真名),在電影劇本(梗概)備案、立項中,需要取得本人或親屬同意拍攝的書面意見。
葉挺的孫子、導演葉大鷹曾發微博炮轟電影《建軍大業》,除了不滿“小鮮肉”飾演的葉挺形象外,還曾曬出上述文件,指稱“制片方沒有找我們簽署過這個文件”。
第二種特殊情形是,法律有禁止性規定。
歷史和文化名人中,革命烈士得到法律的特別保護。
2018年5月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強調對英雄烈士名譽權、肖像權等的保護:禁止歪曲、丑化、褻瀆、否定英雄烈士事跡和精神。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在公共場所、互聯網或者利用廣播電視、電影、出版物等,以侮辱、誹謗或者其他方式侵害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將英雄烈士的姓名、肖像用于或者變相用于商標、商業廣告,損害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
第三種特殊情形是,需要取得當事人許可。
這種情形局限于自傳體題材。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四條規定,當事人合意以特定人物經歷為題材完成的自傳體作品,當事人對著作權權屬有約定的,依其約定;沒有約定的,著作權歸該特定人物享有,執筆人或整理人對作品完成付出勞動的,著作權人可以向其支付適當的報酬。
拍攝特定人物的自傳作品,電影制作方不僅要取得特定人物的許可,還要與特定人物約定著作權的歸屬。
(作者供職于北京德恒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