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道德模范謝延信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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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內弟、岳母、妻子、謝延信
一
謝延信本來不姓謝,姓劉。在豫北的車村,劉姓是第一大姓,謝姓是第二大姓。
謝家的蘭娥走在村路上,她去找弟弟彥妞,猛不丁被姑姑叫住了。姑姑在村里開著一個小門店,問過蘭娥就拿這拿那地給蘭娥,蘭娥不要。姑姑說不是給你,是給彥妞哩。姑姑說:這么大的閨女啦,該找婆家了,最近又有誰給介紹了?姚前營的見了嗎?蘭娥知道姑姑關心自己,說見啦。姑姑問感覺咋樣。蘭娥說沒啥感覺。姑姑說那你看中誰了?自己談唄。蘭娥不回話。姑姑說前街的那個小亮我看人挺好,你倆不是還在一塊說過話嗎?蘭娥臉立刻紅了,說:姑,人家啥時候說話了。姑姑說:別啊,我都看見了。
蘭娥是在村口碰見延信的,延信的小名叫亮。蘭娥說:你昨天跟人家打架啦?延信說:沒有啊。蘭娥說:還沒有,你看你臉上的那一道子。人家都說是他先動的手,把你打成這樣,你咋不跟你三哥說說?三哥是鄉里的棉花技術員。蘭娥知道理在延信這里,延信看見人家不好好打花杈,就好言勸說。人家不聽他那一套,還跟他動起了手,結果因為延信的讓,吃了虧。村里都說延信家兄弟多,堂兄延丕還是大隊會計,肯定不會白吃虧。延信說那個花杈他要是掰掉了,俺就不跟他認真了,俺說了他還是那樣,還是不好好打花杈,俺也是太認真了。蘭娥說生產隊的莊稼,你恁認真干啥?光得罪人。延信聽了有些不高興,說:誰讓俺當技術員兒來?俺既然當了這個技術員兒,俺就得認真,不認真,這一片棉花地將來要被人笑話哩。蘭娥笑了,笑中帶著贊許,你呀,吃虧也就吃虧在太老實,太實在。
蘭娥回姑姑說,那也是走到路口碰著了,說了兩句。姑姑說那可不一樣,看著可親密。有一回,你不還給了人家一個蘋果?蘭娥的臉又紅了。咋著姑姑啥都知道。那天蘭娥拿著一個蘋果,看見延信走過來,說:給。延信不好意思,說:俺不要。蘭娥說:為啥,怕俺下藥?延信說:不是,你吃吧。蘭娥說:俺吃了還在這里等你?延信說:那你吃一半給俺留一半。蘭娥說:那不行,你沒有聽人家說不能分梨吃。延信說:蘋果又不是梨。蘭娥說,都一樣。好了,俺吃還不行?蘭娥咬了一口,然后給延信遞了過來。延信知道蘭娥的意思,除了蘭娥,誰還能咬一口給你呢?延信大口咬著蘋果,咬得滿口汁液。
誰想著就讓姑姑看到了。蘭娥說:姑,你再這樣說俺走啦。蘭娥真的走了,蘭娥急著去找弟弟回家吃飯。姑姑看著蘭娥的背影“噗”的一聲笑了。剛轉進柜臺,正好延信來買煤油。延信叫了一聲姑,姑姑答應著,又和延信聊了起來,說:亮啊,說媳婦了嗎?延信說:沒,沒有。姑姑說:那咋不著急?大小伙子了,該成個家了。延信說:俺哥們兒多,家條件不好,現在的閨女眼光都高。姑姑說:那是他們不識貨,亮一看就是個實在人,心眼兒好,咋能沒人喜歡呢?姑回頭給你介紹一個。延信說:姑你可別逗俺。姑姑說:誰逗你了,放心吧,姑姑肯定給你介紹一個好的。
轉眼又是一個黃昏,在一個胡同旁,蘭娥磕著瓜子,正跟延信說話,蘭娥說:咱姑跟你說啥沒有。延信裝糊涂,說:說啥啦?蘭娥急得跺了一下腳,你,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就是,就是……蘭娥把瓜子甩了一地:嗨,你覺得俺咋樣吧?延信心里笑,嘴上卻說:你說呢?蘭娥說:俺咋知道,你要是覺得……俺也沒啥說的。延信說:那你對俺啥看法?蘭娥說:俺對你沒啥看法,俺早看著你人好心眼兒好。延信說:可是俺家條件不好。蘭娥說:俺家條件好?俺家里有個拖累人的弟弟。延信知道那個天生智障的彥妞,比他姐姐蘭娥小不了多少,卻整天張著嘴呵呵呵地在村子里跑來跑去,蘭娥經常喊著找他。延信說:可你家是工人家庭哩。蘭娥說:你別說那么多,俺只圖人。
蘭娥說這話時眼里充滿了淚水。在這之前,蘭娥已經在家和父親鬧了一場。父親站在那里發脾氣,說不行,咱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有一個人在礦上掙錢,咋著在村子里也站得起來,他連個正兒八經的房子都沒有,娶了你咋生活?不行!蘭娥說,現在是俺找對象,爹說不行就不行?俺看好了,俺就要嫁給他。你說咱家條件好?俺弟弟現在這個樣子,實際上也拖累人家了。父親說,你別說那么多,彥妞有你媽和我,那算啥不好,總不能讓彥妞隨著你嫁給他。你別執迷不悟,選個好人家比啥都強,爹還想著給你招個上門女婿哩。蘭娥說:爹,俺弟弟總不能跟你一輩子,到頭來還得找他姐,還得是俺來管他。俺看亮是個老實人,將來成家了,恁倆年齡大了,俺把弟弟接過來,俺想亮也不會對他賴了。找其他的人,俺信不過。父親還是一副犟脾氣,說你別跟我扯那么多,就沖他那一大家子人俺也不愿意。要想找俺閨女,除非他姓謝!
娘馮季花有主心骨,娘說他爹,俺咋看著這亮是個好娃兒,她姑姑都說這小伙子中,如果妮子愿意,就讓他倆成了吧。
這些話蘭娥都告訴延信了,延信都知道,就因為延信知道,延信才覺得蘭娥好,她沒有拿他當外人。延信喜歡蘭娥,他喜歡這個在愛情方面有性格的倔強的姑娘,這個姑娘沒有在意家人的想法,只是認定她的喜歡。她的喜歡和延信的喜歡碰在了一起,碰出了愛情的火花,也碰出了愛情的力量。延信想,這一生都不會離開這個姑娘了。
蘭娥信得過延信,延信當然能讓他信得過。前些時,在地里干活的延信被蘭娥叫住,說:你看見彥妞了嗎?她正急得四處找弟弟彥妞,村里都找過來了也沒有見著。延信讓她別急,便幫著去找。最后在村后的水塘里找到了。彥妞是去攆豬玩了,豬一路順著熟路往葦叢正旺的泥坑里跑,一進泥坑就拖泥帶水地拱了進去。彥妞也就拖泥帶水地摔倒了,幸虧水塘邊上水不深,幸虧他沒有再往里掙扎。延信找到蘆葦遮沒的水塘的時候,彥妞已經在泥窩里哭了半天。延信扒去了彥妞那身泥水衣裳,又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彥妞穿上。那個時候已經是深秋,蘭娥看到延信只穿著一條短褲渾身是水地背著彥妞從葦塘出來,眼睛立刻就潮了,眼睛一潮,心里反而暖了。
二
延信和蘭娥的女娃降生了,那是他們婚后的1974年。婚后的延信一直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妻子蘭娥很快融入了這個和睦的大家庭,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并且孝敬公婆,與妯娌們相處也很好。有了閨女,延信當爹了,給妮取名叫變英。再等個一年半載,給變英要一個弟弟,就更圓滿了。延信在蘭娥月子里不停地為蘭娥踅摸吃的,不是去買老母雞,就是去逮鯽魚,整天高興著哩。延信哪里知道,一場災難正在悄悄地朝他走來。
村子離滑縣縣城有70里遠,就是到半坡店鄉上也不近。那個時候,接生都是找的村里人,沒有多少知識。蘭娥產后受了感染,只是當成生產的正常現象來對待。女人不好多說,男人自然也不好多問。蘭娥連續發燒,想著做完月子也許就好了,沒有想到,做完月子反倒是更重了,沒有幾天,蘭娥竟然閉眼歸去了。蘭娥一直堅持著,讓人感覺不出她快到了生命的盡頭,她只想讓自己的孩子多接受一些母愛,她堅持到了滿月,然后又堅持了最后的10天。延信一直這樣想,他一直想著是蘭娥在爭取著時間,蘭娥是為了孩子而忘記了自己的危險。
剛剛同心愛的人過上一年的幸福日子,那個人就永遠地離去了,這讓延信如何也接受不了。埋了蘭娥的那些天里,延信精神恍惚得如同隔世。眼前還在拉著蘭娥的手,蘭娥的眼淚滴在手上,熱熱的,蘭娥說了什么?蘭娥說,俺過不去了,俺不能跟你到白頭了。延信不讓這么說,延信說你別瞎說,變英還等著叫你媽哩。蘭娥聽了又一滴熱淚滾了出來,蘭娥說,給她再找個媽吧,孩子不能沒有娘,你也不能沒有個家。延信聽著蘭娥的話,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他不敢讓她看見,偷偷地扭過臉去擦掉。
蘭娥的抽泣聲慢慢地消失了,屋子里回歸了平靜。延信說,蘭娥,你說話,你跟俺說話……看到呼吸越來越微弱的蘭娥,延信還是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蘭娥又強睜開眼睛說,唉,好人,人的命,天注定,俺不能跟俺的好人過一輩子了,俺不后悔,俺的命俺認了,可,可俺就是不甘心,俺爹俺娘咋這么苦呀,俺個傻兄弟咋這么苦呀,他們就該跟著俺享不了啥福,還搭上一輩子痛苦?
延信猛然抹了一把淚水,說,蘭娥你別說了,你說了俺心里疼得很,俺娶了你,俺已經叫了爹娘、兄弟,俺就不會再改口。你放心,他們有俺在,就跟有你在一樣!蘭娥聽了這話,嘴角露出了微笑。蘭娥斷斷續續地說,好人,你、這么說,俺、放心了……蘭娥微微地顫抖,不停地顫抖,并且用力地睜開眼睛看著延信,呼出了最后一口長氣。延信緊緊地抱著懷里的蘭娥開始哀嚎,深沉地孩子樣地哀嚎。
延信記得,蘭娥最后使勁地將指甲摳緊了延信的手,摳著,一直不放松。延信覺出了疼,直到現在,延信還覺得疼。
延信把岳母和智障弟弟彥妞接回了家,開始了一個新的艱難的生活歷程。他要撫養剛過滿月的女兒,還要照顧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弟弟。岳母身體不好,有肺氣腫、胃潰瘍、低血壓、關節炎多種疾病,早就不再下地干活。但是她樂意幫助延信照看小外孫女,孩子太小太可憐了,延信怎么能帶了?
在焦作礦務局朱村礦上班的岳父謝召玉抽空回來了。延信過去請岳父,岳父一見延信就來了怨氣,說:姓劉的小子,俺說你是個掃帚星吧,人家還不信,俺閨女不嫁給你也不會死,嫁給你還沒過上啥好日子,你就讓俺家弄到現在這個田地,你還有啥說,你還有啥臉再往這個家里湊?你走吧,俺不認你!延信流著眼淚,說:爹,你讓俺在這個家吧,俺給蘭娥說過話,俺要把您兩位老人養老送終。岳父說,你別說了,俺沒空兒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俺走!岳父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家。
延信初為人父,并不會照料這個剛過滿月的女兒。他抱著變英四處串門,看誰家正給孩子喂奶,就央求喂變英一口。村里人也可憐他和孩子,都愿意幫他。那個時候看著變英在人家懷里吃得那個急,延信跪下的心都有。但是這也不是個辦法,到了晚上孩子餓的時候還是哭鬧不止。孩子奶奶讓三哥延勝從親戚家牽來了一只剛下過崽的母羊。母羊的奶水流入小變英的口中,小變英覺得這個奶有些特殊的味道,喝了幾口就不接受了。村里人說要是羊奶里放點兒白糖就好了。白糖屬于緊缺物品,好在縣里一位王部長在村里住隊,幫忙安排供銷社給予了照顧。日子好歹就這樣過下去了。
還有弟弟彥妞,他三天兩頭地會給延信帶來麻煩,以前有姐姐照應著,現在姐姐不在了,延信就多了一份責任,有時候彥妞吃不好飯,撒得哪里都是,延信還要一點一點地喂他。他跑出去不回家的時候,延信就四處去找。彥妞不是在麥秸垛里鉆得一頭麥秸,就是受了誰的欺負,在哪家的門樓下哭,或是渾身泥土在窯上滾。有時候他的褲帶被誰抽掉了,褲子拖拉著,光著屁股哭著追打,身后跟著一群笑話他的孩子。延信見了很生氣地把那些孩子攆走,給弟弟提上褲子帶回家。一次彥妞在外邊鬧肚子,弄得渾身是屎尿,延信把他帶到了河邊,好好地給他洗了身上,又洗了褲子。
這些岳母馮季花都知道,岳母的心里也是十分矛盾,她不能騙自己。因為老聽到村里人說閑話,說亮干的就是一個傻事兒,亮還年輕,他完全可以給變英再找一個媽。可現在有一個傻兄弟的拖累,一個有病的岳母的拖累,沒有人再會愿意跟亮啊。岳母不再出門,她把自己關在家里。
岳父回來了,岳父還是那句話,他對馮季花說,你咋就這么死心眼兒,人家姓劉,不姓謝,親不親,姓上分,閨女死了,女婿的名分也久長不了,更不可能成為你的兒。他就是抹不去那個臉,一時一會兒的事兒,能照顧你一輩子?死了這條心吧,早晚他得娶妻生子脫離咱們。你別讓村里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死,說你賴上人家。我看這兒不能待了,咱還是走吧!
就有那么一天,延信收工回來發現岳母和弟弟不在了。延信四處尋找。娘抱著小變英對延信說,岳母跟著岳父走了,去焦作了。延信知道這一切肯定是岳父的想法。娘也說別去了兒,別跟著傻啦,在家好好守著娘,找個人成一個家庭,過好后邊的時光吧。延信的心里五味雜陳什么都有,他一天不見岳母一家人,一天心里就亂得慌。他無心打理農活,也無心照顧小變英,蘭娥是咋著跟你說的,你又是怎么跟蘭娥說的?蘭娥臨終的惦念和自己的承諾像上堂鼓,不斷地敲打著延信。
他必須得走了。他去找生產隊長,找村主任,找大哥、二哥、三哥,找爹娘不斷地重復自己的想法,實際上是坦呈自己的誠意。延信最后說,爹娘還有三個哥哥在家照顧,少了自己一個也算不了啥,可那邊一個頂事的孩子也沒有!延信幾乎是求他的親人了。
結果是延信抱著變英趕去了焦作。
三
你咋著是個死心眼啊,你纏磨著俺這半死不活的有啥好?拖不死你也累死你,你說你傻不傻?你比彥妞還傻!岳母見了延信,也變了態度,她是越說聲音越大,你還年輕著哩,變英還小,你別不識事兒。快給俺滾!
延信不明白,從來通情達理的岳母咋說出了這樣狠的話。岳母邊罵邊往外趕他。小變英在延信的懷里哭起來。岳母心里一緊,想伸手去抱,又停住了,還是往外攆延信。延信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淚水,說:娘,您要是嫌俺來家是個累贅那俺就走,要是怕俺娶不上媳婦就趕俺,打死俺也不走!
岳母聽后,扭過頭趴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岳母家只有一間房子,延信就在旁邊搭個窩棚住了進去。白天他去找臨時活兒,不是去搬運隊當裝卸工,就是去建筑隊打小工,或是到附近農村的磚窯上搬磚,再累再臟的活他都接受。
晚上回來就照顧著岳母一家,逗哄小變英。
岳父謝召玉回家看到延信,還是生氣,還是那個態度,他訓過延信,攆過延信,不理不睬延信,無論延信說什么,馮季花說什么,態度始終沒有一點改變。看攆不走延信,謝召玉干脆住到礦上不回來。
岳母則暗暗地接受著延信的好,盡力地幫著延信照看著外孫女。
延信的三個哥哥看延信過得實在艱難,也知道謝召玉一直不接受延信,多次悄悄來礦上勸延信回家。延信自然是不聽勸說,他覺得時間會證明一切,也會改變一切。
時間就這樣往前走著。突然有一天,一個晴天霹靂又砸向了這個家。1979年春,岳父在職工宿舍中風暈倒了!
延信趕緊抱著變英,拉著彥妞和岳母往礦上的總醫院趕。趕到了急診室,看到進出匆匆的醫生護士,看到戴著氧氣罩、插著輸液管昏迷不醒的岳父,岳母當時就哭暈過去。
延信也呆愣了,屋漏偏遇連陰雨,以前,盡管自己難,可還有岳父這根柱子撐著,現在這根柱子也倒了,這還讓人咋活?他詛咒天地為什么對他這么不公平!可詛咒又有什么用?他痛苦的心中只剩下最后一點力量,那就是面對妻子囑托時自己的承諾,還有一顆本真的良心。他生命里的火焰只能燃燒,不能熄滅啊。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岳父,觀察著岳父病情的變化,看著這瓶子那管子,隨時去叫醫生。岳母身體不好,還要照看兩個孩子,不能守在醫院,病床邊就總是延信一個人。別的病人陪護還有個替換,延信一天24小時沒有一時清閑。
護士走進來,總是發現延信在那里忙前忙后,有時候他坐在一個墻角睡著了,手里攥著半個干窩頭。有時候他就睡在了一片席子上。那種疲勞的樣子,讓人不忍叫醒他。護士站的人議論起了這個16床的親屬,真是個孝子啊,這么多天就他一個人在這里忙來忙去,他家八成沒有啥人,要么咋就把一個人累成那樣?也有人說了,不是有時候還來個老太太嗎?嗨,那不還帶著一大一小,管不了事。
謝召玉的手指輕輕抖動了一下,又抖動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皮兒微微地睜開了一道縫。他看見了白色的世界。白得刺眼。
這樣一個小小的變化,竟然讓延信發現了,他興奮地喊,醒過來了,快來人啊!然后就跑去叫護士。有護士跑了過來,護士跑過來又扭頭去叫醫生。
與死神搏斗了七天七夜之后,謝召玉終于從昏迷中睜了一下混濁的雙眼,而后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這回是真的睡著了,靜靜的呼吸顯得勻稱。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他真的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世界。墻是白色的,房間是白色的,床是白色的,被子是白色的,連來來去去的人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我這是在哪里?在醫院。是的,是在醫院。都是誰,是誰在守著我?他看見了一個面孔,這個面孔他不愿意看。這個面孔對他叫了一聲爹,他沒有答應,反而聲音濃重地說,你走吧……旁邊的老伴馮季花說:你看你,剛醒了就說這話。你不知道,亮守了你多久?他天天都在地上睡。這個時候謝召玉扭過頭來看周圍,他看見了地上那個凌亂的地鋪,看見延信還在笑著高興著,摟著那個憨憨的彥妞。
馮季花還在說著,說你都昏迷了七天了,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是延信一直守著你,喊你叫你,給你搓手搓腳。
倔強的謝召玉把頭扭向了床里,閉上眼睛,不再看任何人。但是他的眼角分明涌出來一滴淚水,那淚水滾燙滾燙,順著他的臉頰一直流到枕頭上。
護士站又有人說了,聽說16床的不是老人的兒子。不是兒子能是誰,這么孝順?聽說是女婿哩。女婿會是這個樣子?那他的女兒呢?女兒不在了,早就不在了。眾人更是張大了嘴。
一只勺子伸了過來,延信說:爹喝點兒水吧,你看你的嘴唇太干了,你不說話,你只張開嘴,我慢慢地喂你。謝召玉順從地張開了嘴,一股溫暖而濕潤的水潤到了嗓子里。
延信高興了,老爺子終于醒了,終于明白了,延信的努力沒有白費,其實在這以前他還是很害怕岳父的,現在不怕啦。他告訴岳父要把一切都放下,他會很努力地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弟弟。他說他真的是想做老人的兒子,而不是女婿,讓老人頤養天年,活個大歲數。
謝召玉心里已經明白,在自己有病的這段時間里,侄子誰的都沒有來好好地照顧自己,只有這個女婿在身邊照顧了這么久。謝召玉想了心疼,他知道自己以前錯怪了這個孩子。謝召玉想到女兒,想到女兒蘭娥,謝召玉又難受了,說起來這都是孩子的命,說起來延信這個孩子的命也苦啊,他跟自己的女兒結婚以后也沒有過幾天好日子,還要帶孩子,還跑過來照顧我。說起來這個孩子還是個老實人,自己對他那個樣子,他都不在意。

謝延信喂岳母吃飯▲
岳父謝召玉雖然被救活了,卻永遠無法再站立起來。三個月后,醫生告訴延信,回到家里照顧得好,可以多延續幾年生命,照顧不好就難說了。面對現狀,延信犯難了,變英太小,岳母體弱多病,內弟還顧不了自個兒,岳父需要靜養和照顧。這個家怎么辦呢?多少次產生的念頭,像按下的葫蘆,又一次浮了上來,延信不得不選擇舍棄自己的女兒。
不懂事的女兒被帶回了老家,延信臨走時,女兒拉著父親的衣角說啥也要跟著回去,奶奶千哄萬哄也無濟于事。這是他和蘭娥的女兒,怎能不讓他倍加憐愛?可岳父一家的窘況,還是使他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狠心掰開女兒的小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想起身后那陣撕心裂肺的哭叫,延信說,不是我心狠,是不敢回頭啊!
延信用平板車把老人接回了家,這是礦上為他們調整的有著兩間房屋的新家,延信把老人的床鋪搬到靠窗的地方,不斷為岳父開窗換氣,醫生交代,千萬不能得褥瘡,一旦得了褥瘡,就有可能轉為敗血癥而丟掉生命。延信記住了,每天經常給老人翻身,擦洗身子,抹爽身粉。還不斷地背著老人到門口去曬太陽,去看大千世界。老人在陽光下變得開朗起來。他本來覺得女兒不在了,一切都是渾渾噩噩的,沒有想到生活的陽光又照在了自己的身上。
為了補貼家用,延信堅持去窯上打工,他已經適應并干得熟練了,也得到了人家的認可。脫坯,裝窯,燒窯,出磚,他樣樣能干,干得也精細,成了窯廠的一把好手。別人都是臨時地用一用,不合適就走人,延信卻能夠一干好長時間。晚上回到家里,延信就抓緊收拾,岳父大小便失禁,岳母雙手不能沾冷水,每天一大盆沾滿屎尿的衣服、床單等著延信洗,洗完了還要為岳父擦身、燙腳、按摩、活動四肢關節。老人患病后,大便時常干結,延信就用手一點一點地給岳父掏。有時候岳父被折騰得受不了,就會老脾氣上來,大罵延信,延信也不惱,笑著像對孩子似的安慰說好了好了沒事了。岳父自然是過后又會送上后悔自責的眼神。
外人說起來,說擱誰身上也受不了,可延信就這么堅持下來,直到18年后岳父離世。鄰居馮翠玲見人就說,我可是在那里幫忙親眼見的,老謝走時身上干干凈凈的,一個病人癱瘓在床這么多年,還不是延信照顧的……
四
延信這次回了一趟滑縣老家。這是一個多么艱苦的行程啊。從焦作往東北去,他要經過大路,經過小路,經過坑坑洼洼的不平的路,要越過好些個縣好些個鄉好些個村。300多里的長路,延信騎著一輛破車子,他是怎么騎到的呢?萬一路上車子壞了怎么辦?這些都沒有考慮過,就是一味地向前騎著,只要有力氣,這個車轱轆就在轉動,不停地向前轉動。他有時候會覺得頭昏腦漲,但是停下車子在路邊休息一下,方便一下,又可以繼續前行。
他終于看到了一片林木,那些掉了葉子的林木圍繞著一個村莊,那就是他的村莊,叫做車村的村莊,他的家,好久沒有回來了。
離村子不遠碰到了本村的劉尊新,尊新拉著父親要到鄉里看病。延信從車子上下來,問了好,說了話,尊新說你這一走好些時候沒有回來了。延信說那邊太忙,回一次不容易哩。延信看到尊新的父親大冬天穿得薄,說老人可不敢再凍著。便從身上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尊新說這可使不得,脫了你冷哩。延信不聽,硬是把棉襖給尊新的父親披上,看著尊新去遠了才上車。
娘見了延信說大冷的天,咋穿著件單衣回來了。延信就跟娘說了尊新的事情。娘就嗔怪,說你這個孩子呀,讓娘咋說你。娘沒有想到延信回來會跟她說出更讓她吃驚的事來。
延信找了爹娘,又去找他的哥哥,讓自家人和家族管事的開個會,說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在他的心里已經好久好久了,深深地鉚在了那里,他說他決定要改姓,不再姓劉,他要姓謝。
親人們聽到他這個決定,先是一愣,隨即就有人提出不同意見,盡孝可以,但不一定非得改姓,不能為了前妻忘了祖根。隨后大家就沉默了,久久地沉默,沒有人表態。延信就不停地作解釋,說自己改姓謝,是為了照顧兩位老人,讓老人認可自己。延信說蘭蛾走得早,俺要對得起她。說蘭娥的時候延信就流了眼淚,延信說姓不是主要的,自己姓劉姓謝都沒啥,即使是把劉姓改成了謝姓,劉家也不會不要俺吧。延信說如果把姓改成了謝,把一家兩姓,變成一家同姓,就能讓謝家老兩口放心了,覺得自己是一心一意地回到他那個家庭,照顧他們,和他們合為一體。說到這里的時候,延信撲通一下子跪了下去,說我在這里給大家磕頭了,望長輩們親人們理解我。
眾親一看這個情形,無不動容,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起來,覺得這個孩子是鐵了心認了真了,不讓他改也沒有辦法。而且這孩子的想法和舉動從道義上說是對的,沒有啥錯,這個后生讓劉家的人看好,不會給劉家丟臉。
最后老族長站起身來說話了,老族長說:好,就這樣定了。小亮,來,一起跪下給祖宗上炷香!
延信就這樣把自己的姓從劉姓改成了謝姓,從這一天起他不再叫劉延信,而叫謝延信了。懷里揣著村子的證明回到了焦作,延信一直興奮地笑著。他在家里干得更來勁了。
這天早上陽光明媚,陽光照進了窗子,家里暖融融的。放在窗前的花兒也開了。延信像往常一樣,打開一扇窗,然后為岳父翻身、擦背,之后把換下的被褥拿到外邊曬上,又在屋子里噴了花露水,9平方米的房間里透出了清新的氣息。在岳父生病的18年里,延信始終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
延信照顧著岳父起床洗了臉,喂著吃了飯。等弟弟彥妞從衛生間出來,一切都收拾妥當。岳母也坐在了岳父的床前。延信這個時候就跟岳父岳母說了,說:爹,娘,其實俺一直就是想做您的親兒子哩,可人家老說一個女婿半拉兒,俺想成為謝家的一個兒,俺不當那個半拉兒了,從今天起,俺就是您的親兒,俺把劉姓改成謝姓啦!
岳父沒說話,但是他的肩膀明顯抖動了一下,低著的頭抬起來,又低了下去。延信看到,岳父的眼里含了淚光。岳母說:你傻了,孩子,你把姓改了,你要讓人說你哩,你娘你哥他們還有劉家的人能愿意?那是說笑話哩。延信說:爹、娘,俺這回回去就是辦這個事兒了,俺可不是隨便說說,俺是找了人呢,俺是跟俺爹、娘,俺哥俺嫂他們,俺舅還有族長都說好啦,他們都愿意了,俺都給祖宗磕過頭上過香了,您就放心吧,您看,這是村里出的證明。延信拿出那張蓋著大印的信箋,俺今天就是姓謝啦!延信拉起了岳父岳母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攥著,深情地叫了一聲:爹!娘!
這聲爹娘似乎同以前的爹娘的味道不一樣了,岳母大聲地應了一聲,便擦起了眼角,說:好,太好啦,好,娘愿意!延信再看看岳父,實際上延信始終在觀察著岳父,岳父的頭完全地扭向延信,他淚水渾濁的眼睛分明映出了溫暖的光。那束光同射進來的陽光融為了一體,使這個小屋變得溫馨起來。延信在這種溫馨當中,愉快地笑了。一旁偎著的彥妞喊,噢,哥哥姓謝了,哥哥姓謝了。
謝延信來到了蘭娥的墓前,那墳墓的周圍長滿了高高的黃黃的茅草,還有一棵樹也長得老高老高了,長成了大樹。樹枝搖擺,撲撲簌簌搖下了葉子,葉子把墳墓罩了一層。
謝延信給墳頭培了土,在上面壓上了黃紙,然后擺上供品,點著了三炷香,墳前燒了紙。然后他對蘭娥說,蘭娥,俺來看看你,你走的時候,你給俺撂下的話俺都記住了,你就放心吧,咱爹咱媽還有咱弟弟俺都會照顧好的,你要是不放心你就看著俺,俺知道你看著俺哩。延信說著說著就掉淚了,延信想了好多話,現在都說不出來了。最后延信還是告訴蘭娥,說一切都過去了,廠里還給咱調了房子,咱家幾口人都有了住處,咱爹媽身體也好,俺一直也都挺好的,你就放心吧……延信還說,蘭娥俺跟你說,俺姓謝了,俺現在叫謝延信了。
五
謝延信戴上礦燈,穿上礦工的衣服,然后進了礦車下到了很深的井下。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鮮,他覺得新的一天開始啦。他可以給家里掙錢了,可以代替岳父下井了。他成了一名工人,名副其實的工人,響當當的工人。
那個時候成為一個正式的工人,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情。岳父不能再上班了,騰出了一個名額,讓謝延信去頂工。這可是雪中送炭。謝延信干著零工今天有活明天沒有活的,怕不能維持一個家的費用,現在岳父有了退休金,自己再進廠當工人就會給這個家帶來一定的收入。
謝延信成了一名工人,他要好好干,好好表現。這些都是他的想法,而他的做法是那么自然,因為他不會脫滑,他只會努力地干活。他很聽話,干得很認真,他的活總是讓工長很滿意。張建良說,全組最好分配工作的就是謝延信,無論是攉煤還是運搬,他從沒有二話。搞運搬的工作交給他,空車進得來,重車出得去,各種料準備得整整齊齊,從來不會讓人操心。一次,班組在中北區掘進時,突然發生了冒頂,上面塌落了三四米,頂板水流如注。張建良大喊一聲:絞架!全組人聞令而動,忙著備料。謝延信沖到張建良面前說我給你看著上面,干吧。說完遞上了一根坑木。處理冒頂最危險的是絞架人,其次就是負責遞料觀察的人。經過一番苦戰,冒頂處理妥當了。張建良這才發現,一直同他站在一起的謝延信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他和工友相處得也很好,人實在,對人也關心,誰都愿意和他搭班兒。工長叫他和裴國林去掘進面抬一根柱子往里走,走到半路,小裴不小心掉到了水倉里,謝延信趕緊把他拉上來,一看小裴的衣服全濕透了,他趕緊叫小裴把衣服脫了,穿上他的棉襖棉褲。過去好些年裴國林還沒忘這件事。
發工資了。謝延信手里攥著沉甸甸的40多元工資,覺得那是多么大的一筆錢啊!這錢能干什么?這錢能買吃的,買穿的,買使的用的。但是謝延信想著應該先給岳父買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太重要太重要,這件東西就是一部收音機。他跑去了五交商店,左挑右選花去了工資的整整一半。
謝延信把這個能說會唱的匣子送到岳父的床前,岳父拿著這個匣子聽到里邊傳出的豫劇《朝陽溝》的唱腔,岳父笑了。岳父寂寞的小屋子,因為有了這個小匣子,從此不再寂寞。看著岳父的笑謝延信也笑了。岳父問這得花多少錢哪,謝延信說沒有多少錢。
單位給下井的職工每個人都發兩個油酥燒餅。那燒餅真好吃呀,謝延信把一個燒餅填到嘴里,三口兩口就下到了肚里,然后看著手里的另一個燒餅,嘴角動了動,最后還是把它包起來揣進了懷里。同在掘二區一個組工作的趙超敏見了,說延信,你不餓嗎,還不趁熱吃了?謝延信說不餓了,一個就夠了。
終于盼到了下工上井。回到了家里,謝延信掏出油酥燒餅遞給岳父,說爹這燒餅可好吃了,你嘗嘗。岳父把燒餅放在了嘴里,啊,是好吃呀,這是你省下的吧,你這是專門省的吧?謝延信說俺吃一個就夠啦,俺還有其他的飯食,爹喜歡吃俺每天都給你帶回來。
就這樣有謝延信的燒餅吃就有爹的燒餅吃。時間長了,趙超敏說:你怎么總是留下一個燒餅?謝延信說,實話跟你說,俺爹愛吃油酥餅。趙超敏后來才知道,延信說的爹,實際上是他的岳父。
這天謝延信回家,聽到岳父躺在床上咿咿嗚嗚地哼唱著大平調,那是家鄉那一帶喜歡的唱腔。謝延信一進門也就跟著哼起來,逗得岳母馮季花咧開嘴笑,說:瞧恁爺倆,像遇到啥喜事兒似的。謝延信說:是哩娘,你看這是啥?岳母看到謝延信手里提著雞蛋和肉。岳母說,發工資了?謝延信說,還沒有,俺用券換的。那個時候下井還發餐券,上井后可以用券到食堂吃飯。一塊兒的趙超敏從來沒有見謝延信用過,后來才知道他把餐券攢到月底,換成雞蛋、肉、白糖之類的帶回了家。
好像形成了習慣,每天到了下工的時候,岳父都急迫地等著謝延信,這個老人,他開始有了盼望。他盼望著亮回來,不僅是給他帶來好吃的東西,還等著亮回來跟他聊天,給他唱戲,給他念書。他是真的把亮當成了自己的兒了,他甚至有了某種擔心,亮回來得稍晚些,他都會急得六神無主,不停地叨叨。
從岳父的感情變化里謝延信感到了高興,這些年里,謝延信下班不能和其他人打打牌聊聊天,不能停在路邊去看一盤殘棋,更不能去看一場電影,這些都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陪著岳父岳母陪著彥妞在家里說笑。他沒有別的愛好,就這一個愛好,他沒有別的樂趣,就這一個樂趣。一個家,讓他縮小了自己的生活范圍、交友范圍,還有向往的范圍。他沒有什么可想的,上班,就是好好上班,下班就是踏著點兒往家里趕。家里的一切都在等著他。
謝延信去買了一個爐子,帶著明晃晃的煙囪。以前的爐子是一個鐵皮桶做的,一般人家還買不起帶煙囪的鑄鐵爐子。謝延信說其他的可以節省,買爐子不能節省。他把爐子搬到岳父岳母的屋子里,圓圓的白銀色的煙管從窗戶里伸了出去。岳母說:你那屋不冷?謝延信說不冷。
謝延信其實還有一個想法,有了這個鐵爐子還可以給岳父烤衣服。他做了一個鐵絲的架子放在爐子的周圍,架子上搭滿了岳父的用品,還有弟弟的襪子、鞋子,這樣就解決了大問題。
彥妞也跑過來,把手伸得長長的,高興地笑著。謝延信對彥妞說:你可不要到跟前來,它會燙著你。謝延信一次次做著被燙著的痛苦表情,弟弟好像明白了,他不敢再到爐子跟前去了。
謝延信拍拍弟弟彥妞笑了。
晚上謝延信給彥妞灌了暖水袋提前放在被子里暖暖熱,等彥妞鉆進被窩的時候,謝延信又把暖水袋包上毛巾放在弟弟的腳下。最冷的時候,謝延信會在爐子上燒一塊磚,在磚上包了破布放在自己腳底下,當暖水袋用。
這天,謝延信和彥妞在院子里和煤。他們從遠遠的地方拉來了黃色的黏土,然后在院子里把煤和土和成泥。彥妞很感興趣,哥哥給他一把鐵锨,兩個人熱火朝天地干著,彥妞不時地咧著嘴呵呵笑著。然后謝延信開始打煤球。他不愿花錢去買,他借了一個煤球機,一下一下地打出漂亮的煤球。彥妞看著煤球好玩就用鐵锨把煤球一個個拍扁。在一旁坐著曬太陽的岳母馮季花看見了惱怒地吵道:看你,你哥才好不容易打好都讓你給弄壞了,看我不揍你!
謝延信說彥妞來,你來試一試這個機器。彥妞沒聽岳母的話卻聽了哥哥的話,他去搬煤球機照著哥哥的樣子,先在盆子里沾了水,然后在煤土里使勁地搗,打出來的煤球像個散黃蛋,但是彥妞呵呵呵顯得很高興。謝延信這個時候又跑去借了一個煤球機來。兩個人打出來的煤球自然是不一樣,但是謝延信還在夸獎著彥妞。謝延信和彥妞干得很起勁,岳母在旁邊坐著,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六
細窄葉子的嫩草在風中飄搖著,它們那么普通,平時沒有誰注意到。
在田地間的溝坎上,謝延信帶著彥妞走走停停,他已經認識了這種叫茅草的草。岳父的腿有些浮腫,而且總是解不下小便,鄰居告訴他一個偏方,茅草根熬水給病人喝能利尿、消腫,此后這種草同他產生了長久的關系。
彥妞喜歡到田野里玩,謝延信就連他也帶上了,還給他做了一把小鏟子,只要看到茅草,就教他去剜下來。彥妞,你看,抓住茅草葉子,然后使勁地往下剜,對,把下邊的土都松掉,對,對了,再用勁拔出來,哎,用勁!好,真好。彥妞終于拔出了一棵連著根的茅草,之前他都是從半截鏟斷了。聽到哥哥的夸贊,彥妞呵呵地笑了。他又抓住一棵草,準備下鏟子。謝延信說,彥妞,那不是,那是曲曲菜,也可以吃,你就剜出來吧,我們回家涼調了吃。彥妞答應著,連著把自己周圍的曲曲菜都鏟下來,雖然鏟得零碎不堪,但是還是受到了哥哥的夸獎。
謝延信還會帶著彥妞去礦上的食堂,那里有師傅們為他留下的冬瓜皮。師傅們看見謝延信帶著彥妞過來,就會遞給彥妞一塊茄子或者一塊蘿卜。彥妞就咧嘴呵呵地高興,回家也會告訴爹娘,讓爹娘也高興。現在無論是礦上的同事還是鄰居,都知道了謝延信家里的事情,大家都熱情地力所能及地給他們提供幫助。謝延信已經感受到了集體的溫暖,人情的溫暖,這些都給他增加了信心和力量。謝延信用冬瓜皮、茅草根,每天給岳父熬水喝,來減輕老人受到的病痛折磨。
有時候謝延信還要去山里捉蝎子,當然這個時候就不帶彥妞了。以前,那些壓在小石頭下面的蝎子是那么可怕,現在在他眼里卻充滿了喜愛,只要翻過來一塊石頭,有蝎子,他就會興奮度上升,哪怕半天只是捉住一只,他也感到滿足,回去把蝎子焙干,也能給岳父治病。
說起來世事總是那么難料,命途總是那么多舛。就在謝延信在這個家盡職盡責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的親娘會因心臟病突發離世,得到噩耗謝延信如五雷轟頂,慌不迭地告別岳父岳母回家奔喪,離村子不遠就哭嚎開了,一直哭倒在母親的棺上。回來的路上,他仍然難掩心中的悲傷,止不住地淌淚。
到了家門口,他終是把淚水擦干,不讓二老看見。岳父岳母的心里也是十分難過,他們覺得親家母的事似乎跟自己有關聯,因為做兒子的亮一直不在母親的身邊。那段時間他們一直表現出一種愧疚的神情。謝延信覺察出來了,他對岳父岳母說,俺娘是身體不好突發的疾病,您二老別上心里去,俺就是在家也沒有辦法阻擋……
謝延信這天早起打開窗戶,突然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咕咕咕,布谷鳥清脆的叫聲傳到窗前。謝延信心情好起來,他跟兩位老人說布谷鳥都叫啦,咱們應該去踏春,去野外看看吧。他早早地給岳父穿好了衣服,特意穿厚一點,又給岳父找帽子戴上,用車子推著岳父,和岳母、弟弟彥妞一起出了院門。
住的地方離野外并不遠,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曠野,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油菜已經開出了黃花,散布在陽光下。布谷鳥在頭頂上飛來飛去,麥子墨綠墨綠的,襯在遠遠的天邊。

▲謝延信給內弟剪指甲
他們全家站在高處。眼前的這片地忽高忽低,有一種起伏的感覺,那些黃和綠的色塊兒也在視野中起伏著。
有人走進了田地,那或是在澆水。有些地方的麥子已經泛黃了,傳過來陣陣的清香,那種香氣是同野草和野花不一樣的。謝召玉和老伴特別熟悉這種香氣,從農村過來的人一聞到這種香氣,就有一種不尋常的興奮和激動,它將帶給人們多少細膩和甜蜜呀。那個時候的細糧尚不是很多,都要搭配著粗糧吃,而粗糧大部分是秋天的收獲,所以說夏天是一年當中的好光景。
謝延信看到岳父岳母今天很高興,他們像孩子一樣指指這里,點點那里。彥妞在路邊采來一枝花,那是野菊花。弟弟笑著向哥哥展示。謝延信去幫著弟弟采了更大的一把,用草捆上遞給了弟弟,弟弟舉著向爹炫耀。謝延信又去采了一些蒲公英,然后遞給了岳父。岳父把這束花接了過來,放在鼻子邊嗅了嗅說好聞,有一股青氣。然后就對著蒲公英吹了一口,蒲公英的銀針飛了起來。彥妞高興地叫著追去了。
大地無限寬闊,孕育著生命。一天天一月月地就這么過來了。后來再聽到“吃杯兒茶”叫的時候,謝延信又帶著全家人到這片田地來看,看成熟的麥子。
自此以后,每年聽到布谷鳥的叫聲,聽到“吃杯兒茶”的叫聲,老人都會說亮該出去看看啦。他們自然地就會跟著謝延信出來看風景。一年一年的風景雖然都是一樣的,但是給人帶來的心情卻是不同的,因為畢竟又是一年了。
由此也讓謝延信起了念頭,為了節省日常開支,謝延信后來在自己看的泵房外開荒種起了油菜。春天油菜趁嫩的時候涼拌吃,長老了炒著吃,一直到初夏,收了油菜籽還可以換油吃。那個時候,謝延信的工資與岳父的退休金加起來一百多元,兩位老人吃藥打針,一家人的生活費用,一百多元錢每月都是不見兩頭就花完。每月為節省出10元的菜錢,謝延信一年四季都不閑著,他去到地里挖面條菜、蒲公英、馬齒菜,拾扔掉的紅薯葉、白菜幫,然后腌制好了下飯吃。
生活的希望就是這樣一次次點燃著。謝延信是多么地高興,他能給這個家庭帶來這樣的高興,心中有說不上來的一種滋味。有時候他突然想起蘭娥,眼角會濕潤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會背轉臉去,讓風把眼角吹干。他想著如果蘭娥還活著,該是多么好啊,這個時候也會跟著他們一起出來看風景,那個時候的家庭成員更多了。
后來的妻子來了以后,也是推著老人一起出門,他們走在院子里,走在大街上,走在高崗上的野地里。一家人遠遠地構成了另一種風景。街坊鄰居看見了,說你看這家人多會找樂子,看著他們就像一家人那樣親切。有人就說了,看你咋說呢,人家本就是一家人嘛。之前還有人問過馮季花,呀,你家吃飯都咋吃哩?馮季花說,咋吃哩?端著碗吃唄,還能端著盆吃?岳母馮季花說得自己笑,大家也笑。
后來找謝延信的女人叫謝粉香。那年是1983年,離妻子蘭娥去世都十個年頭了。
謝延信對謝粉香說:俺家的情況你知道嗎?俺家的情況跟別人家不一樣,你還有你的孩子,咱倆組成這個家庭不合適,要讓你受累哩。謝粉香說這些不用你說,俺來俺就知道。
謝延信說俺就是想跟你說明白,省得將來你后悔。謝粉香說俺不會后悔,俺一來了就想定了,你這個家確實跟別人家不一樣,你這個家拖累大,可是你都不怕,俺怕啥?俺認定了俺就是這個命,你是這個命,俺也是這個命,你是伺候人的命,俺也是伺候人的命,咱兩條命合成一條命吧,不就是搭個伙嗎?俺是看著你人好,實在,不會騙人,不會欺負俺,俺愿意來支應你的老人,還有孩子,俺也愿意支應你。謝延信說,你說這話俺就知道你也是個好人。
謝延信的眼里竟然有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多少年了,謝延信眼里都沒有這種感覺了,實際上這種熱乎乎的東西已經流到了謝延信的心里,從心里翻涌上一股熱潮。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有一個人會在遠處看著自己,看著這個家。還會有一個人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讓自己感動。謝延信抬頭看著這個叫粉香的高挑兒的女人,女人也看著謝延信,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時光這會兒凝固了,兩人的眼里都有一種溫柔的光焰。
謝延信想著這可能是上天對他的眷顧,是上天看著他太不容易,給他派來一個女人。他離開女人太久太久,離開蘭娥太久太久,現在又來了一個女人,這個人像蘭娥一樣了解他,理解他,看重他,他覺得這是蘭娥的再現,蘭娥又回來了,回到這個家里。
老家還有十來畝地,還有女兒,加上謝粉香自己的一兒一女,以及后來她和謝延信生的一個女兒,謝粉香在老家都管了起來,并和哥哥們一起照顧他的老人。過一兩個月她會來一次焦作,來給謝延信整理衛生,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照顧岳父岳母。這個大家庭的構成在別人眼里很是復雜,但全家人相處融洽,不富裕的日子也過得和和睦睦。
謝粉香又來看謝延信的這天早起,謝延信正在照顧老爺子翻身、擦身、洗臉、吃飯,這個時候內弟彥妞從衛生間跑了出來。脫下的褲子在腳脖子拖拉著,謝粉香見了,剛開始把臉扭向了一邊,看這個人,都大老爺們兒了!但是隨即她又想到這是一個思想不健全的人,這會兒不定又是犯了癔癥,她隨即上前幫助彥妞把屁股擦了,提上褲子。謝粉香想,在平時,延信一個人在這個家,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的會有多難!
謝粉香到了這個家里,挑起了一半的擔子,謝延信覺得很踏實。
到后來孩子們大了,成家了,她就來到焦作,和謝延信一道照顧老人,謝延信患病后,她實際上連謝延信也照顧了。那個時候謝粉香說,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現在咋著就過不去?人家咋過咱咋過。
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謝延信覺得自己總是有些不舒服,是病了嗎?不會吧,但是分明頭有些暈,目有些眩,這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但是他絕對不會相信高血壓病已漸漸浸入到他的生命里。
終于有一天,他暈倒了。這是1990年。根據他的病情,醫生建議他停工休養。
他一聽就急,停工休養,就表明著收入減少大半。他去找礦上,礦上的領導理解他也關心他,把他的工作從井下調到了井上。在那個離家不遠的瓦斯泵房,他干得依然很盡心,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收拾得干干凈凈,還養了花,讓人進去就賞心悅目。人們知道,謝延信總是自覺、敬業,當然也是感恩和回報。
也就是在這一年,謝延信還騎著車子回了一趟滑縣老家。在路上騎了有一百多里了,還有一百多里地在等著他。為了省下長途車錢,以前騎車回去多次,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么疲累。
車把上掛著一盒餅干,那是礦上發的福利品,他舍不得吃,他想把這盒餅干帶給孩子們,他把它看成貴重的東西,多少年里他都是啃咸菜吃剩菜,從岳父患病到去世,十幾年都忘了香蕉、蘋果、西瓜是什么滋味。有了這樣一盒餅干,回老家就有了動力。
不知道又騎了多久,他騎著騎著就覺得眼睛一花,一下子栽到了路邊。大車小車暴土揚塵地過來過去,似乎沒有人發現他。
他終于看見了一點光亮,慢慢地醒了,爬了起來,看了看車子還能騎,那個餅干盒子還在,拿起來卻嘩啦啦地響,由于重重地摔打已經碎了大半。謝延信堅持著騎到家的時候,這盒碎餅干就成了他給孩子們送上的最好禮物。吃吧,你們嘗嘗,可好吃了……
這一年閨女變英16歲了,謝延信都快認不得了,長高了也好看了,像個大姑娘了。變英正要與小姐妹到鄉上去玩,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要去買啥買啥。變英看見爹朝她走來,就扭扭捏捏地問爹,能不能給她幾塊零花錢。這是閨女第一次張口,爹當然要給了,他掏了半天,零零整整有5塊錢。變英高高興興地跟著小姐妹走了。結果是,一塊兒去的姐妹看見啥都想花錢,變英是看見啥都舍不得買,人家大包小包地回來,變英狠狠心花兩塊錢買了一盒胭脂。變英回來一說,就挨了爹一頓訓,說是花了瞎錢。妮呀,咱不能跟人家比,錢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不花。說得變英哭著跑走了,從此變英好長時間都沒有用過化妝品。
謝延信省吃儉用的自覺已經深深滲入了他的骨髓。有次在北京參加頒獎活動,在飯廳里看到別的飯桌上還剩余一根油條,他上前拿起來就吃了。他不能看到浪費,他對浪費十分敏感。
自從這一年把他定為高血壓患者之后,他對自己重視起來,他知道這種可惡的病癥將伴隨終生,他恨這種病,在這個家庭里不應該再來一種病癥。經濟本來就很拮據,還要掏錢為自己買藥,謝延信舍不得。以前采茅草根是為了給岳父治病,現在也要給自己治了。為了治病,他打聽到了一種偏方—醋泡黑豆,就是連醋和黑豆一起吃。一次次的磨難,總是不讓這個小家庭消停。
災難再次降臨:謝延信的岳父病情惡化。他突然昏迷,口齒不清,目不識人。謝延信把他送到了醫院進行搶救,醫生說需要住院。岳母心里很清楚老爺子的病不可能再治好,堅持不讓再花錢,人活多大是個夠啊!但是謝延信不聽,他又去四處籌借,而后沒日沒夜地在病床前陪伴岳父。
岳父謝召玉醒來后,對謝延信說,亮啊,別在我身上費錢了,我好不了了。謝延信說:爹,你別說這話,好好活著,你不聽俺念書了?上回不是念到王荊公讓東坡順道取點兒三峽中峽的水,東坡卻取了下峽的水,被王荊公識破了……在岳父癱瘓在床的時間里,謝延信不是陪著岳父唱戲,就是給岳父念書,他是圖書館里的常客,借的書都有一百多部了。岳父這次昏迷之前,還在聽他念《三言二拍》。
一年以后岳父走了,這是謝延信用了最大的努力和最后的努力也無法挽回的事情。在岳父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謝延信竟然聽到岳父在昏迷中亮、亮地叫著自己的小名,謝延信忍不住跑出病房失聲痛哭。
岳父從51歲患病到69歲去世,病了整整18年,是怎么熬過來的,謝延信已經忘記了,記不大清楚了,謝延信現在難過的是不能挽回岳父的生命。
岳父謝召玉要走了,他實在舍不得這個世界,盡管他覺得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己的。1996年8月28日,昏迷兩天兩夜的老人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看著謝延信,他想跟亮說什么,嘴卻發不出聲音。謝延信明白他的眼神,18年了,謝延信啥不明白呢?他想說孩子你受苦啦,受累啦,爹走了,爹給這個家騰騰位兒,不再拖累你們了。謝延信還明白他的眼神,那眼神里還有另外一種擔心,那就是岳母,還有弟弟。謝延信說:爹,您放心吧,娘有我呢,彥妞有我呢,您老都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謝延信看著岳父還有話,就又說,哦,爹,俺沒事,俺的身體好著哩,俺會活得好好的,俺您放心!岳父聽了亮的話,兩行熱淚猛然從深陷的眼窩里流了出來,那是多少年對亮無盡的依戀和感激啊,老人臉上掛著那兩行淚,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謝延信把岳父的骨灰盒抱進了家里,放在自己的床頭。謝延信說存在殯儀館還得拿寄存費,放到屋里俺心里踏實,俺就想著爹沒有離開家。謝延信對人說這話時,是含著淚說的。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北風早就順著街筒子刮了進來,而后會揚起一些粉塵,那些粉塵是白色的,在天上飛,還有一些粉塵是黑色的,在地上竄。天上的是雪,地上的是煤灰,雜在一起給這個煤城帶來一種陰森的感覺。
謝延信在街上走著,他找了一個板車,車上拉著從五金店里新買的爐子。這種煤球爐是剛剛興起的新產品,能帶兩組暖氣片。謝延信要往家里裝暖氣。這是這個家屬院大樓里的頭一家。
岳母看見他買了爐子就說老的還能用,咋著又花錢?謝延信說這個不一樣了,該花的錢還是要花。謝延信和工人一起鼓搗,到最后都裝完了,岳母才發現兩組暖氣片一個裝在了自己和彥妞的房子里邊,另一組裝在了客廳里,這都是他們母子生活和活動的場所,而謝延信的屋子卻沒有裝。岳母問謝延信為什么不裝一個,謝延信說那屋子里不冷。還在搬房子的時候,謝延信就給自己選擇了背陰的一間。那屋子能不冷?放一盆水都會結冰。謝延信知道爐子裝的暖氣片多了,熱量就會降低,爐子帶不動。謝延信知道,岳母何嘗不知道?亮孝順呀!
謝延信動手在門口和泥。他卷起袖子用手把麥秸和泥土和得更黏乎,然后一點點貼在爐子的內壁上,使得爐膽更嚴實。岳母走過來要給他搭把手,謝延信不讓,岳母看著謝延信凍紅的手指,心疼地去屋里弄了一盆開水端過來。謝延信點著火,火苗躥得老高,然后加進去煤炭,爐子呼呼地響起來。謝延信摸了摸暖氣片,熱了,好暖和。他笑著對著岳母說,娘,今年冬天不冷了。
又一個明媚的早晨,謝延信叫了一聲娘,說該梳頭了,娘您坐好,我給您老梳梳頭。
謝延信一下一下地撫著老人的頭,梳子在發上滑上滑下。銀色的發,讓謝延信的心里起波瀾。娘老了,頭發都白完了。可是謝延信的嘴里卻說,娘,您老的頭發可真好,人家說,頭發好,身體就好。娘正閉著眼睛享受著,她不只是享受著梳子滑上滑下的過程,她是在享受著亮的細致入微。多少回,多少年了,亮就是這樣給她梳過來的。
因為有病,馮季花的手早就舉不起來,拿著梳子試了幾次,都沒法放到頭上。謝延信看到了,說娘,讓俺給您梳吧。開始還不好意思,不僅因為謝延信是個男娃,他還不是自家親生,怎好讓這老大不小的亮給梳頭呢?可是她看著亮的眼睛,她到底安穩地坐在了凳子上。
唉,真舒服啊!比親閨女的手還細發。娘這輩子有了亮,算是得了大濟了。當年也曾經有人說閑話,說是不能指望女婿,可她馮季花靠的不就是女婿嗎?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幸福地瞇起了眼睛,仰頭在光線里,那種神態,竟然讓偶然見到的人也感慨萬分。
但是她沒有想到,女婿謝延信也會生大病出危險。2000年,謝延信在家里突發腦溢血,岳母馮季花對不醒人事的謝延信喊著,兒啊,你可不敢出事啊,你可要挺住啊!救護車即將開動的瞬間,年近九旬的馮季花發瘋似的追著車子走了老遠。
馮季花邊收拾東西準備去醫院,邊不停地抹眼淚,亮啊,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叫娘咋辦呀?鄰居們來勸她,她還是哭著說,俺這家啊,就像扁擔上立個雞蛋,沒有亮早就碎了……亮的病都是俺一家人拖累的,他爹藥不斷,俺的藥也沒斷過,他得了那么嚴重的高血壓,就是不舍得給自己買點藥!患這個病那么多年,就吃醋泡黑豆,醋泡黑豆,那咋著會管用喲……
經過搶救,謝延信醒過來了,他看著閃著淚花的岳母馮季花說,娘,俺沒事,俺好好的,俺這就回家。馮季花說,你說啥也要在醫院里好好看一看。謝延信還是很快就回家了,他待不住,家里有他的牽掛呀。
內弟彥妞2011年1月走了以后,岳母就不想再活了,她總是少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謝延信發現她明顯的變化,就問,娘您咋著什么都不愿意吃了?您說您想吃啥,兒給您買。岳母說,唉,娘已經感到你爹你兄弟的召喚了,娘今天脫下的鞋,明天不一定能穿上了。謝延信說娘您千萬別這么說,俺知道您是因為俺爹俺弟走了,您心里想他們,可您知道還有俺呢,俺跟您做伴,俺陪伴您到老,您可不敢胡思亂想,您要是有個啥事,俺活著還有啥意思?娘說,說傻話哩亮啊,娘這病歪歪的身子,拖累了我兒這么多年,娘要是閉眼走了,俺兒就輕松了,俺兒現在也是一身的病啊。謝延信突然跪在娘的跟前,他落淚了。
娘一見亮落淚,也抹起了眼淚,娘心里的淚實際上比謝延信多呀!娘只是不輕易說。娘說,唉,亮呀,娘聽兒的,娘好好活著還不中?娘要看著亮好好的。去吧,你去給娘買點肉,買點韭菜,娘想吃餃子了……
馮季花走的時候沒有一點征兆,這個通情達理的岳母,不想給謝延信再增加任何負擔,她安詳地在臘月的一個黎明走了,那年是2013年,她活到了90歲。她很知足,活了那么大的歲數,有個那么孝順的兒子,跟誰比她都不差,在人面前,她有的是值得夸耀的。
內弟彥妞走的時候也沒有痛苦,他好像也知道亮哥太不容易,把他照顧到57歲。亮哥到家這30多年,他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少愛,他每天都活得快快樂樂的,想吃啥吃啥,想做啥做啥,啥都有亮哥照應哩,擔待哩,甚至自己的手指甲腳指甲亮哥都是給剪得整整齊齊的。有時他連娘的話也不聽,就愿意聽亮哥的話。人家問他誰最好,他會說,亮哥。他心里一點都不糊涂。愛需要承諾,或也不需要承諾。謝延信的愛真的在這個小家里埋了種,開了花。那是對岳父岳母和內弟的一片真情,沒有任何虛情假意,也就不為先前的承諾擔責受累。他覺得這些親人身上都留著他的最愛的血,他們的音容笑貌都帶有著那個最愛的影子。
八
人民大會堂里響起了海浪一般的掌聲。
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說的是時間,好人不常有,說的是時間,青春不常在,說的也是時間。時間是多么可怕的敵人。時間又是多么公道的見證者。謝延信不是堅持了三年五年,而是整整39年。自1974年開始,他全力照顧了亡妻的三個親人—癱瘓在床的父親、喪失勞動能力的母親、先天智障的兄弟。
年華就這樣耗去了,那是數倍于常人的匆忙的年華,數倍于常人的疲憊的年華。
謝延信的事兒首先感染了礦上的職工和家屬,他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好人,好人是一面鏡子,誰家的事都會對著這面鏡子照一照。
郝天海十多年來精心照顧癱在病床上的老母親,郝天海說,人家謝延信才是個女婿,我作為兒子咋不能做好?
趙廷正有四個女兒,以前總是擔心老了以后沒人養老送終,四個女婿跟他說,老謝一個人能把老人伺候好,我們四個也一定能,您老放心吧。
和諧社會的構建,需要良好的社會道德氛圍予以支撐。每一個家庭都是社會的一個小單元,假如每一個單元都有這樣的一個合諧氛圍,社會大環境就會更讓人欣慰。
謝延信用自己的生命演繹了一段人間佳話,他是雪中的草,塵中的花,他是雷中的燕,浪中的船。社會欽佩他,贊賞他,需要他。謝延信不光成為焦煤集團的模范,省里的模范,他還當選為全國道德模范,成為了感動中國年度人物。組委會授予他的頒獎詞中說:當命運的暴風雨襲來時,他橫豎不說一句話,生活的重擔壓在肩膀上,他的頭卻從沒有低下!延展愛心,信守承諾。他就像是一匹老馬,沒有馳騁千里,卻一步一步地到達了善良的峰頂。
謝延信受到全國人民的欽佩和關注。他的名字出現在幾百家網站上,幾天內跟帖評論就多達3000條。人們用最美的語言、最真摯的情感來贊美他。

電視劇《女婿》謝延信扮演者和謝延信熱情相擁▲
不就是普通的一個人做出來的普通的事嗎,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人來關心他、稱贊他?謝延信總是有些感動,有時候眼睛里就含了淚水,看著那些證書和鮮花,他有些受不了。甚至還有一次有一個10萬元的獎勵,更讓他受不了,怎么會給這么多的錢!說啥都不要。以前他也從不向組織上伸手,每年的困難補貼,都是他的領導為他填上并申請的。他說自家的日子自家過,困難的人多了,不只是我一家,俺的錢夠了,給需要的人吧。沒有辦法組織上把這筆錢給他存成了保險。可是汶川地震、玉樹地震,哪里有了困難,他都要獻上自己的心意。你去他家里看看,他家小小的屋子里沒有什么東西,最值錢最顯眼的就是一臺平板電視機,那還是公家資助的。
當中央領導人把溫煦的目光投來時,謝延信的眼睛里有些潮濕。怎么走下臺來的都忘了。他的心里很滿足,很復雜,他覺得心底里有好多話想對蘭娥說,想對女兒說,她們是他心中的疼,這會兒越發疼起來了。
謝延信的胡子白了,頭發落了,眼睛花了,腿腳不便了。
又一年的門對貼過,鞭炮響過,陽光照進這個小屋,照在小桌上一堆的藥盒子上,那都是謝延信每天的伴守了。
在送走了岳父,送走了內弟,送走了岳母之后,謝延信的身體一下子壞了起來,這或許是他一直在強撐著那個拉滿的弓,直到有一天,弓弦一松全斷了。
只有我們知道他的身體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也許是缺少營養,也許是過于透支,反正現在他的常年急迫轉動的機器出現了故障,那是每況愈下的故障。嚴重的高血壓使他連續三次腦出血。冠心病、糖尿病、腦萎縮都來了。現在他變成了一個行動遲緩、說不清話、記不清事情的老人。這個狀態就是多少年前岳父的狀態。想起來,謝延信倒也釋然了,假如故障出現過早,倒是自己的一個遺憾。每天早起,他被謝粉香領著,慢慢地走到門口去曬太陽,去看人。他見了人就點著頭笑,就想說話。岳父岳母他們走了以后,這個世界顯得空曠起來。
坐著的時候他會想一些事情,會想得很遠很遠。
他去到了蘭娥的墳上,去跟她說話。他對于蘭娥的事情,是不避謝粉香的,粉香理解他。
謝延信給蘭娥帶來了蘋果,他知道蘭娥愛吃蘋果,多少年前的那個蘋果,啥時候想起來都甜。謝延信到墳上跟蘭娥說,蘭娥俺來跟你說說話,你說,俺這輩子活得值不值?俺活得值哩,咱娘、咱爹,都按你說的養老送終了,咱弟弟彥妞也好好地走了,還有咱的閨女變英也成家了,女婿對咱閨女也好,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還有粉香的一雙兒女,也成家有孩子了,他們對俺也孝順,時常來看俺。俺現在雖然落了一身病,但是俺也不在乎了,因為俺把事兒都辦完啦,心里沒有疙瘩啦。蘭娥啊,有人說謝延信這個人真傻,這個人不值,這個人幾乎把命都豁上了,伺候得仨人都活了大歲數。俺聽了就笑,俺就想跟你說,他們不知道,就俺知道值不值,俺是在給你續命哩,延情哩……
九
再一次去蘭娥的墳上,謝延信是帶著閨女變英一起去的。
擺了貢品,上了香,燒了紙錢,說了話站起來。謝延信眼睛熏得紅紅的,他看著閨女,說:閨女,你恨爹不?女兒都40多歲了,女兒與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總共還不到7年。
女兒變英說,俺恨你!
謝延信知道閨女會這么說,謝延信不怪閨女,閨女能跟自己說實話,就是沒有忘了這個爹。謝延信說該恨,恨是對的,爹對不起你哩!
有兩件事,一直壓在謝延信的心頭,重重地,長久不能卸下。先說第一件事,1992年,那個漆黑的夜,一群孩子在瘋鬧,不知道誰扔了塊小石頭,一下子砸在了出門走路的變英的右眼上。去了鄉里,鄉里的醫生說傷得太重,看不了,只是簡單包扎了一下。謝粉香陪著變英來到焦作找爹,到醫院醫生說要住院治療,謝延信一聽押金的數目,就跟醫生說錢不夠,明天再來吧。那正是陪著岳父最后住院的時候,當爹的別說幾千,就是幾百也拿不出來。最終爹唉聲嘆氣地把女兒送走了。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變英的右眼幾乎是失明的。為此,跟謝延信早已生疏的女兒,更是結下了怨恨,多少年從不叫爹。
謝延信現在想起來真是愧得很。謝延信說,不怨閨女,只怨爹!爹今天當著你娘的面說,爹對不起閨女,對不起俺閨女啊!
變英撲到了爹的懷里,說,別說了爹,別說了,俺心里難受,你越是這么說俺心里越難受,俺剛才是說謊哩。變英說俺過去是恨爹,現在俺懂了,俺不恨爹了。
謝延信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其實,在那次自己生病昏迷中,他已經聽到了變英“爹”的呼叫,那是閨女第一次叫爹。謝延信拉著閨女的手說,在妮兒小的時候,爹不記得給你買過啥,妮兒成家出嫁,爹都拿不出什么,爹真的對不起俺閨女!謝延信把壓在心頭的第二件事說了出來。
閨女出嫁是一生中的大事,謝延信騎著車子跑了三百里地趕回家,一路上滿腦子里還是昨天那個扎著小辮的小妮子。見了變英親得不得了,雖說繼母謝粉香在家早早地把嫁妝準備好了,但是謝延信帶給閨女的禮物,只是一本織毛衣的書,還是從舊書攤上買的。當時怎么跟妮兒說的?謝延信說:妮,好女不爭嫁妝衣,你結婚,爹沒啥送給你,送你一本織毛衣的書,還有我抄的幾句話。那可真是一份獨特的嫁妝。都到什么時候了,還是太窮。謝延信說那個時候,光顧著你姥姥、姥爺和你舅舅了,你呢,不管怎么說,你還有你叔叔嬸嬸,還有你粉香媽,爹那個時候就是這么想的,你還有親人。但是你姥姥、姥爺和舅舅,他們就只有你爹一個人,爹沒法分成兩半呀!
變英說:別說這啦爹,俺娘剛走的時候,俺剛剛過了滿月,還不是您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俺,那個時候多難啊,你一個大男人,誰說起來都說你不容易,雖然俺四五歲的時候你就把俺送回了老家,可你到底還是受了那么多的苦,為省點錢給俺姥爺姥姥看病,你說你花四塊錢買一雙塑料涼鞋,穿壞就粘粘,你能穿六年,就那一件襯衣你白天穿晚上洗,你能穿十年。聽到這些俺還能再說啥,俺知道你是為了俺娘哩。俺是恨過你,埋怨過你,但是那時候小,不知道事兒,現在說來,爹那個時候太難了,自己都沒享過什么福。說著變英的聲音哽咽了。
謝延信說,虧得俺閨女,閨女說這話讓爹高興。謝延信說,爹問你,你還記著我給你的書上寫的那些話嗎?變英說當然記得:黃連雖苦,飲后舌根下卻有甜的回味;糖精水甜,使用過度則變成苦水。有苦方有甜,甜與苦相連,甘愿常吃苦,方能常久甜。變英說,對吧?要不是俺常常想起來,俺就不會理解你。俺后來的生活一直過得舒坦,就是因為你的那些話。謝延信說,唉,結婚是人一生的大事,爹還記著你出嫁的日子,是1994年農歷臘月二十二。你出嫁那會兒,爹想起來心里就難受!那時候老想,怎么一晃眼閨女就20歲了,這20年是咋過去的呢?變英說那可不是,你不來,俺不去,你回家一次驚訝一次。俺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都不認識你了,俺看著你,這是誰呀?人家說是俺爹,俺爹咋就這么老了?俺也是覺得時光太快了。謝延信說你看這日子過的,一晃眼你爹60多歲了,這一輩子眼看就過完了,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你說,這是咋著過來的呢?
2017年5月16日,這天天氣有點兒悶熱。謝延信早早坐在了樓道口,他知道今天有人會來看他。盡管十幾年來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但是他還是顯得有些興奮,畢竟是有人又來看他啦。在他生病的這些天里,他經常地想著有人來,他有點兒喜歡熱鬧了。以前那個大家庭岳父岳母還有弟弟都在的時候,全家幾口每天都是鬧鬧嚷嚷的,每天都是人顯得那么多,顯得那么忙,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話,現在只剩下他和謝粉香兩個人了,沒有了那么多的話。而且在自己生病暈過去幾次之后,他越來越感到有一種危機感,他也說不上來這種危機感是什么。
人終于來了,他都認識,有焦煤鑫珠春公司的,還有街道辦的,還有誰呢?人家介紹說是省里來的,還有市里文明辦的。哦,這會兒來了這么多的人,可有人說話啦。謝延信高興得合不攏嘴。
有人說謝師傅,你可不能坐在樓門口,還不穿襪子,光著腳拖個涼鞋,這風太大。謝延信光是笑。人家又說,你下回出來的時候,要坐時間短一點,在太陽下坐坐。謝延信的表達能力實在是不如以前了,他變得有些木訥,聽了別人的話,反應也有些遲鈍,他只是不停地笑著,有時候笑出聲來,嘿嘿的。他老伴謝粉香說他現在不中啦,是啥東西都忘了,也記不清楚了,你們有啥事讓我跟你們說吧。
客人要走了,謝延信非要送出來,一步步蹣跚地送出來,出來的人在外邊等著,等著謝延信走出來對著大家笑。有人提出給老兩口照個相吧,謝延信同樣高興地整整衣服,跟他老伴兒謝粉香站在一起。他沒有老伴兒高,但是兩個人卻那么協調地沐浴在陽光里。謝延信還是嘿嘿地笑著,讓人有一種酸酸的感覺。人們走了以后,老伴兒謝粉香跟謝延信說你一會兒該打針了。每天,打針的必修課是由謝粉香來完成的。謝延信撩起了衣服,端坐在凳子上等著謝粉香去拿針頭。
液體緩緩地推入了謝延信的身體。謝延信放下衣襟,久久地看著老伴兒謝粉香,謝粉香說:你看我弄啥哩,沒見過?謝延信還是看著謝粉香,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跟謝粉香說著話,雖然說得不利落,但謝粉香聽明白了,謝延信是說,今天特別想看看你,人家總是來采訪俺,說俺是道德模范,其實這么多年來,俺覺得你才是背后的道德模范。謝粉香說:別說了,說啥呢?那都是俺該做的,誰讓俺尋了你呢。謝延信說:唉,這么多年來你都不說一句啥,你說一句啥埋怨俺,俺心里也舒服點,你一句埋怨都沒有,人家還把榮譽都給了俺,俺心里越來越覺得不落忍。
謝粉香看著謝延信說這些話,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她能不知道?這個叫亮的硬漢子,從來不好說好聽話、寬心話,可他心里有你,有這個家。每次回老家,他一進門就搶著幫你干活。后來家里的新房剛蓋好,沒有門窗,墻面也沒干,謝粉香就帶著孩子們搬了進去。他聽進城的鄰居說了,就囑咐鄰居一定把話捎到:床可不要挨著墻,免得大人孩子受潮落下病。謝粉香知道這個人要強,不管多苦多難他都面帶笑容。謝粉香心里也要強啊,她不能給他丟人,咋著都得把日子過好。這不,都熬到今天了。
謝延信自己的眼睛也濕潤了,謝延信說,俺這句話,悶在心里好久了,俺早都想跟你說一說,你跟了俺這么長時間,全家拖累了你這么長時間,老人走了俺又得了這個病,又給你帶來好多的累贅。謝延信還在絮叨著,你說活著往下還有啥哩,孩子們都大了,俺也滿足啦,俺都當爺了,當姥爺了,俺的事兒都辦完了,俺現在沒有任何牽掛了,俺就想如果哪一天要一閉眼不在了,這些話對誰說?俺今兒個就是想跟你說句感謝話,俺現在說了,俺就不后悔了,將來走了,俺也不后悔了……
謝延信這個時候已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