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壯圖與乾隆皇帝的盛世賭博

尹壯圖，字楚珍，1738年生，云南蒙自人1766年考中進土，1774年入閣任內閣學士。上折子的時候他已經52歲了，同時還兼著禮部侍郎，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他的官運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臣的折子

1788年，尹壯圖的父親尹松林去世了，尹壯圖要回云南丁憂。

正是這次回鄉，讓長居京城的尹壯圖，看到了很多他以前從沒有看到過的帝國的真實情況，帝國的真實情況和帝國上下宣揚的盛世似乎有很大的出入，尤其是議罪銀制度，已成為帝國發生大面積腐敗的根本原因。出于責任感和正義感，尹壯圖回京后，就給乾隆皇帝上了一道折子，建議皇帝“永停此例”

這個議罪銀制度，是數年以前，和珅想出來的一個“以錢頂罪”的制度，即根據官員犯罪情節的輕重，以多少不一的銀子來免除一定的刑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制度的設立，是經過乾隆皇帝批準的，而且乾隆皇帝對于這項制度也是極為贊賞的，因為它不僅能填補老皇帝多次下江南造成的財政虧空，同時，也能滿足老皇帝過于奢靡的個人開支。

乾隆皇帝心道：你尹壯圖原是我秘書班子的成員，也算是我身邊的人了，你當理解我的這點苦衷啊。你不僅不應該在私下里評議這項制度的優劣，更不應該主動跳出來說這個事。現在，你居然還要喊停這個直接關系到我的小金庫的制度，真是良心大大的壞了！

在下給地方督撫的詔書里，乾隆皇帝還為議罪銀制度做出了如下辯解：“朕，權衡情罪，一秉至公。或重或輕，惟視其人之自取，并非封大吏，身獲罪愆，概得以罰錢幸免。”這等于是對尹壯圖折子中所謂“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的直接回擊。隨后，乾隆皇帝更嚴厲地要求尹壯圖拿出證據，“指實參奏”。

不料，這個不知進退的尹壯圖隨后竟以自己回鄉丁優時的見聞為例，又補上一折，說“商民半皆蹙額興嘆，各省風氣，大抵皆然”，還說如果皇上您要是不相信的話，可以“簡派滿洲大臣同往各省察望”。這道折子徹底激怒了乾隆皇帝，因為這已關乎到對自己施政55年的評價，他是決不容許任何人否認自己營造起來的盛世景象的。為此，他決意要狠狠地還擊尹壯圖，為自己爭回“十全老人”的面子。

皇帝的面子

乾隆皇帝很快又下了一道詔書，對尹壯圖的第二道折子給予了痛批，他在這道詔書中，舉了很多自己治國用人的成功例子，說尹壯圖不過是“徒以道路見聞，漫形奏牘”， “空言支飾”。隨后，他又對尹壯圖搞起了人身攻擊： “內而不能升用侍郎，外而不能簡派學政，至尚書督撫之任，更難夢想。”因此，他這次上折子，不過是“欲借此奏見長，或幸錄用，又可假盤查為名，沿途嚇詐”，以達到 “名利兼收”之目的。

對于尹壯圖在第二道折子中所說的“商民半皆蹙額興嘆”之語，乾隆皇帝更是舉例說，自己登基55年來，“普免天下錢糧四次，普免各省漕糧二次，為數何啻萬萬，偶遇水旱偏災，不惜千百萬帑金補助撫恤，賑貸兼施……小民等具有天良，方將感戴之不暇，何至蹙額興嘆，相聚怨咨。”他這么說的意思是：你尹壯圖不能以點帶面，以局部推斷整體，從而徹底否定我的盛世宏圖！

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乾隆皇帝又決定派滿族大臣、戶部侍郎慶成跟著尹壯圖一起去山西巡查一番。線路是由北而南，經宣化，再到大同。不過，他卻在他們出發前，以五百里加急的方式給沿途的地方官們下了一道諭旨，這等于是提前告知了這些地方官應該怎么做。由此可見，這場大臣和皇帝的賭博，從一開始就已經有了結果，只是尹壯圖還傻傻地以為，他此次出京看到的會和他回鄉時看到的一樣。

帝國的里子

對這場與尹壯圖的賭博，乾隆皇帝有著足夠的自信。支撐他這種自信的，自然是官方的數據根據當年的統計，全國共有人口兩億九千七百萬共有存倉米谷4321萬石，這當然是一個很美麗的數字。

但是乾隆的眼界顯然是被用權多年的和珅蒙蔽了，他的好大喜功加上奢靡的生活，已讓帝國財政不堪重負；議罪銀制度讓官員貪腐成風，民眾生活日益艱難，各地反抗帝國統治的動亂此起彼伏多年的閉關鎖國，已使帝國經濟僵化，造血能力嚴重不足。

因此，乾隆55年，在乾隆皇帝眼里，當然是盛世，但在尹壯圖眼中，亂世已經開始了。

我們也不必再去推究慶成跟尹壯圖這次山西巡察的細節了，結果自然是“庫項逐一查照彈兌，絲亳并無短少”。為了讓尹壯圖輸得心服口服，乾隆皇帝還允許他再帶著慶成，繼續前往山東、直隸及江浙等地盤驗，結果同樣是：“百姓俱極安帖，隨處體察，毫無興嘆情事等語”。所以，尹壯圖污蔑地方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以及“商民半皆蹙額興嘆”，都是“陳奏不實之辭”。

而對于尹壯圖的處理，乾隆還是用了一些手腕的。先是讓慶成押解尹壯圖回京，交九卿會審九卿按照“挾詐欺公，妄生異議”的律條，結果給定了個斬決。時，大學士紀曉嵐和尹壯圖的父親尹松林是同科進士，為救尹壯圖，曾不惜冒險求情。乾隆皇帝非但不給紀曉嵐面子，還大罵說： “朕以你文學優長，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蕃之，爾何妄談國事！”措辭之嚴厲狠毒，可見一斑。

在乾隆皇帝心中，他和尹壯圖的這場盛世賭博，并不是皇帝和大臣之間的小矛盾，而是關乎國家形象的大事。雖然最終他還是加恩免治了尹壯圖的罪，這倒不是因為他覺得尹壯圖不該死，而是他要給世人做一個寬恕的表率。

據《清實錄》，在這場開始于乾隆五十五年冬，結束于乾隆五十六年春的君臣之賭，乾隆皇帝為打贏這個賭，一共下了14道手諭。在這場賭博中尹壯圖始終是處于弱勢的一方。應該說，在前后兩道折子中的尹壯圖，是具有責任感和正義感的；進入賭博中的尹壯圖，明知地方應對檢查做了手腳也毫無辦法，只好認錯服罪，不免虎頭蛇尾，性格軟弱。另外，尹壯圖折子中所言的“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造成的打擊面也過于巨大，牽涉到很多官員的利益和前途，因此，一旦進入賭博環節，整個官僚體系都更愿意與和珅合作，尹壯圖始終是在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官僚體系，可見其也缺乏相當的斗爭智慧，輸是必然的。

《清史稿·尹壯圖列傳》論尹壯圖，有四個字的結論：怙寵亂政。這自然是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給出的評價。好在乾隆皇帝的兒子嘉慶皇帝也算是一個明白人，稱尹壯圖為“敢言之臣”，還授予了其給事中的官銜，并親頒“奏事折匣”，準以“在籍奏事”，其奏折可直達禁中。

1796年，白蓮教起義爆發，乾隆皇帝自詡的盛世幻境，終于被這沉甸甸的帝國危機無情地洞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