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麗
摘 要:《芳華》從小說到電影,用碎片化的個體記憶緬懷了特殊年代的青春芳華,將小說中復雜的人生體驗轉化為懷舊影像和文工團情結。電影文本暗合著商業文化語境中大眾對身體和暴力的消費訴求,最大程度弱化了小說對人性的剖析和文化反思精神,反映出電影敘事改編過程中的文化折損現實。
關鍵詞:青春;懷舊;敘事改編;文化折損
[中圖分類號]:J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7--02
盡管經歷了國慶節檔期的改檔風波,電影《芳華》上映后收獲了14多億票房,在2017年度電影票房中居于第4,馮小剛導演再次顯示了他在中國電影市場非凡的影響力。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并由嚴歌苓擔任編劇,它植根于馮嚴二人共同的部隊文工團年少經歷。這部郁結著馮小剛濃厚懷舊情懷的電影,戳中了中老年觀眾的淚點,許多久違銀幕的銀發觀眾回歸電影院,重溫青春記憶。影片被稱為馮小剛版的“致青春”,因過度煽情而為人詬病。電影過多渲染青春芳華和懷舊情緒,削弱了小說文本對復雜人性的反思和批判力度,呈現出淺表化、娛樂化的美學風格。小說和電影作為兩種不同的文藝表現形式,其傳播媒介、美學標準、現實訴求等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將一部10多萬字篇幅、40多年時間跨度的小說壓縮成兩個小時的電影,創作者必然要做出自己的取舍和結構安排。
電影延續了小說的敘事視角,以蕭穗子的講述展開故事,中間穿插她的旁白。嚴歌苓在創作小說時采用了多種敘事手法,讀者必須通過自主的閱讀參與,積極組織故事,才能梳理出故事的全貌。“整個小說敘事,內部倒敘運用自如,錯時的故事序列要輾轉騰挪,打破單一線性敘事的沉悶。”[1]電影舍棄了小說文本中倒敘、插敘、預敘等敘事手段,采用了大眾喜聞樂見的單一線性敘事。小說中蕭穗子作為主體參與敘事,電影中她是作為旁觀者的身份進行敘事。本文在分析《芳華》的小說文本和電影文本的基礎上,探索改編過程中的敘事變化以及背后的深層原因。
一
小說《芳華》中,嚴歌苓運用一貫的歷史旁觀者姿態,追憶了當年文工團的青春年華,圍繞劉峰、何小曼兩個人物的故事主線,串聯起當年戰友的青春故事,講述了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主要人物的命運歸宿。學者孟繁華認為:“《芳華》是一部回憶性的作品,但它既不是懷舊也不是炫耀曾經的青春作品。話語講述的是曾經的青春年華,但在講述話語的時代,它用個人的方式深刻地反省和檢討了那個時代,因此,這是一部今天與過去對話的小說。”[2]嚴歌苓在小說文本中傾注了繁復糾結的情緒體驗,文本衍生出多重意蘊,傳達出對青春、人性、生命的多種意緒,展現出作家寬厚的人道主義情懷。小說中有芳華已逝的感傷和生命無常的無力感,最震顫人心的是作家對人性善惡的幽微洞悉。創作者在電影敘事基調的安排上,選擇了對青春年華的追憶和懷舊來構建電影文本的影像系統。小說原來的題目是《你觸摸了我》,馮小剛決定與嚴歌苓合作將它搬上銀幕時,最終決定采用《芳華》的名字。電影主創方對于改名《芳華》是這樣解釋的:“‘芳是芬芳、氣味,‘華是繽紛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氣息,很符合記憶中的美的印象。”在這樣的創作思想的引導下,電影美輪美奐地展現了青春年華絢爛奪目的美麗。
電影拍攝前,馮小剛曾為篩選女演員宣傳造勢,聲稱“整過容的免談”,引發社會對女演員外形的高度關注和期待。結合電影公映前的游泳池宣傳海報,滿足對新一代“馮女郎”身體獵奇心理,這未嘗不是眾多觀影者走進影院的動機之一。有網友尖銳提出對女兵舞蹈身體的過度呈現是導演的“意淫”。作為熟諳市場規則和大眾審美趣味的馮小剛來講,將舞蹈身體轉化為銀幕奇觀的敘事策略并非意淫可以簡單概括。小說對文工團歌舞描寫著墨甚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電影濃墨重彩的鋪陳大量歌舞場景,從《草原女民兵》到《沂蒙頌》《繡金匾》,從《英雄贊歌》到《駝鈴》,這些具有鮮明時代辨識度的歌曲不僅具有很強的代入感,也為舞蹈身體的呈現提供了合法合理的契機。電影巧妙地避開了意識形態禁區,借助眾多具有時代標識的視聽符號搭建起懷舊影像,觀眾看到的只是被割裂的碎片化的歷史記憶。透過懷舊的情緒外衣,觀眾在歌舞升平中完成了對青春軀體的消費過程。
二
電影保留了小說《芳華》的主要人物結構和關系,但對人物故事進行了剪裁處理。小說中的女主角何小曼在影片中改動較大,首先是“小曼”改成了“小萍”。“萍”意為浮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漂泊無根、孤獨無助之意,結合何小曼的身世和人生遭遇,小萍這個名字成了她難以自主的坎坷命運的象征。嚴歌苓花費大量筆墨講述了何小曼的家庭出身和凄苦可憐的成長歷程。何小曼的成長裹挾著幼年時父親的自殺身亡、母親再嫁后的偏狹與刻薄、家庭成員的鄙視與唾棄等非同尋常的遭遇。窘迫不堪的成長經歷讓小曼養成了許多讓人嫌棄的生活習性,她把種種不良習慣帶到部隊,受盡冷遇白眼。嚴歌苓在小曼的成長敘事中傾注了極為復雜的人性書寫,對人性惡的披露達到了讓人觸目驚心的地步。
在電影文本中,何小萍的凄慘身世僅通過幾句臺詞做了倉促交代,其父是在她參軍入伍后病死勞改農場。她進入集體的第一天就因身體的“餿味”被大家視為異類,又在后來的“偷軍裝拍照”和“假胸衣”事件中遭到眾人的圍攻和詰難。電影略去了何小萍成長的敘事,極力挖掘這些事件蘊含的沖突因素和戲劇張力,將其作為戲劇化的場面來呈現。如此處理簡化了何小萍的性格維度,她倍受集體厭棄的性格根源變得不甚明晰,甚至眾人對她的集體圍攻也讓人想到任何時候都會發生的“霸凌”事件,而非那個年代的特殊產物。在劉峰被下放到伐木連后,何小萍選擇了自我放逐,在上演了佯裝生病、調換溫度計事件后被派往野戰醫院。小說文本中的何小曼看到戰爭中鮮活的生命轉瞬即逝,在生與死的刺激下精神開始出現分裂跡象,后來英雄事跡的夸大宣傳和突如其來的榮譽最終導致了她的精神崩潰。嚴歌苓在小說中對戰爭丑惡的揭露是毫不掩飾的,但電影重在表現何小萍奮不顧身搶救傷員的英雄行為,將她的精神問題簡單歸因為個人境遇的巨大反差。
小說中的劉峰在“觸摸事件”東窗事發后,在林丁丁和其他文工團成員的合力檢舉揭發下命運急轉直下,從“神壇”走向“祭壇”。嚴歌苓借助蕭穗子的視點,對人性進行了深刻的剖析:“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個夏天,紅樓里的大會小會,我才發現不止我一個人暗暗伺候劉峰露餡兒,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許在潛意識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馬腳。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松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么回事啊!原來他也無非男女呀!有關劉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總算砰然落地,從此再無懸念,我們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劉峰不過如此,失望和釋然來得那么突兀迅猛,卻又那么不出所料。”[3]嚴歌苓掀開了人性的溫情面紗,毫不留情地呈現普通人的陰暗心理。嚴歌苓對人性暗礁的揭露是獨到而深刻的,遺憾的是,影片將劉峰的落難主要歸咎于當事人林丁丁的交代,反思批判力量大大減弱。
小說文本中的劉峰在戰場上受傷后故意給司機錯指路線,將搶救他的補給車引向某團駐地,因此失卻一支胳膊,他想以死亡創造英雄故事傳唱到心上人林丁丁那里。嚴歌苓既給予劉峰愛情理想主義的一面,又賦予他真實的人性,比如他在海口幫助失足女小惠并衍生出曖昧關系。小惠的存在給劉峰增添了些許煙火味和市井氣息,使他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飽滿。電影文本中,創作者采用了英雄主義敘事方法,重在凸顯劉峰在戰爭中的英勇無畏、舍命保護戰友的男性魅力。電影也果斷舍棄了劉峰與小惠的故事,除卻“觸摸事件”的瑕疵,劉峰仍不失一位讓人仰視的英雄。影片對戰場上血腥與暴力的視覺呈現,顯示出馮小剛更為嫻熟的場面調度能力,而戰爭環境下的人物敘事,電影沒有逸出主流意識形態框架。
嚴歌苓在小說中分別交代了在改革開放的社會背景下,文工團其他人物各自的現實選擇和命運走向,林丁丁、蕭穗子、郝淑雯均經歷了破裂婚姻的風霜人生,字里行間不無悲情意味。電影則以圓融的結局,消彌了理想與現實的裂痕以及難以跨越的階層鴻溝。在一路高歌猛進的改革開放浪潮中,劉峰身無所長,家庭破碎、經濟困頓,拖著殘缺的身體在社會底層艱難謀生。郝淑雯和陳燦依靠原生家庭的資源優勢,在房地產市場如魚得水,她路見不平、慷慨解囊,幫助劉峰交了罰款,影片以戰友情彌合了二者在現實境遇中的強烈反差;林丁丁在富足的跨國婚姻生活中笑靨如花。片尾處劉峰和何小萍在破敗的車站長椅上相依相偎,嘴角知足的笑容似乎消解了二人慘烈的人生過往中飽嘗的身體與精神創傷。從特殊年代中坎坷走來的劉峰和何小萍,在經歷了時代的碾壓后,仍然掙扎在社會的底層,看似溫情的相互扶持真能撫慰他們并不樂觀的現實境遇嗎?正如學者陳曉云所論:“在影片敘事策略的選擇上,馮小剛似乎與謝晉導演有了某種相似性,盡管他們影片的‘外觀差異明顯。比如他們都具有將政治故事置換為倫理故事的能力,以及以情感故事想象性地彌合政治創傷的特質……倫理情懷再一次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可以置一切于度外。”[4]為人物安排的一團和氣的結局,沿襲了中國傳統的大團圓思維定式,迎合著大眾消費群體的審美心理。馮小剛采取了討巧的處理策略,卻是以削減影片的人文深度為代價。
三
《芳華》從小說到電影,情感基調偏向于青春懷舊和對文工團這個特殊集體的依戀,影片抽離了小說文本對人性多角度的剖析批判以及深刻的反思精神。影片前半部分彌漫著濃重的青春懷舊情緒,文工團成為馮小剛揮之不去的文化情結,他用碎片化的個體記憶深情緬懷了特殊年代的青春芳華;后半部分在英雄主義的敘事中展現浴火青春,以驚心動魄的視覺畫面呈現極端暴力的戰爭。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電影文本在青春、懷舊、戰爭等符號外衣的包裹下,深層結構上仍然回應著當下商業語境中大眾對身體和暴力的消費訴求。盡管馮小剛聲稱“不會老重復自己,老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地方”,但在多種意識形態的合力作用下,《芳華》戳中了觀眾的淚點,卻有意避開了文化的痛點,巧妙地遮蔽了不可言說的歷史記憶,在個體講述中抽取了當下炙手可熱的文化消費符號。“馮小剛的記憶與懷舊,在炫目影像與嘹亮歌聲中激蕩,于中國電影的當代歷史寫作而言,提供了一種在縫隙中安然著陸的路徑,雖然對于歷史與電影本身來說,同時可能也是一種以文化折損為代價的路徑。”[5]在消費文化泛濫、娛樂至上的社會語境中,電影僅僅只是給觀眾提供一種即時娛樂的方式,還是應該承擔更多的文化責任,對這個話題的探討恐怕要延伸到電影文本之外,如何減少從小說到電影改編過程中的文化折損,這不單是《芳華》留給我們的思索。
參考文獻:
[1]劉艷. 隱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與人性書寫——從《芳華》看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新探索[J]. 文藝爭鳴,2017(7): 155—163.
[2]孟繁華. 芳華的悲歌——評嚴歌苓的長篇小說《芳華》[J].名作欣賞,2017(8):60—61.
[3]嚴歌苓.芳華[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第161頁.
[4][5]陳曉云. 選擇性記憶與《芳華》的敘事策略[J]. 電影藝術,2018(1): 7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