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希

一樹梨花又開了幾春,楊柳堆煙的庭院深深依舊,你我于江南究竟是過客還是歸人?
花枝小院,煙火人家。圍了一圈籬笆,種了一樹梨花。其間有打江南而來的溫婉女子,那么多年,青絲而白發。
她擅制傘,更是喜制傘??赡亲越蠠熡曛墟虫枚鴣淼挠图埲绾屋d的動北國的大雨傾城?古香古色的小傘,似是一片煙雨也撐不起,連傘面上的梨花也似開在水里。
依著規矩,那制傘的竹骨合該是用水浸上一陣的。那水里面,每逢梨花開的時候,她總是放進去幾片落花,悠悠蕩蕩。春日里頭柳絮飄個不停,落到盆里沾了水,和梨花一起,作點點浮萍。
每逢此時,我總央她給我講講她的水鄉。老來聲音沙啞,但刻入骨子的一份清淡溫軟從未遠去,吳儂軟語里似有回腸九曲,像是月下漣漪泛個不停。潮漲潮落,生滅不休,月光下漾著華美綺麗的縠波。水耶?天耶?江天一色。在如水時光里,她似是誤入柳下的輕舟,一擱淺便是十余年的時光。她愛江南,甚愛傘,猶勝過愛江南的青山遠黛曲巷長街。話間玩笑道,江南若少了西湖尚有半壁山水聊以慰藉,若是少了紙傘,怕是連江淮道上的煙雨也要改了顏色。
聽得久了,江南于我是霏霏煙雨下隔世經年的舊夢。是掩于雨幕下的幾叢修竹,懷抱一桿翠色臨風婆娑,影影綽綽但見伶仃倩影,隔了氤氳水汽,無論如何也看不分明。
給我講故事時,她亦不閑著。裁出紙面如十五月圓,似將所有已失去求不得的遺憾悉數補全。再畫上各色梨花。是了,她只畫梨花。有時是橫亙傘面的一根梨花枝,零星有幾點白花隱入綠葉。有時是勾勒出那濃淡有致,分明的一地落花,再在一旁題一句“雨打梨花深閉門。”一手簪花小楷極盡清麗。仿佛是從枝上斜斜開到了紙面。一旁的我定是要誠心添亂的,纏著她問“小院沒有門啊,這閉的又是哪里的門?”她不回答,只將筆尖在我眉間輕輕一點。顏料里擰了梨花汁子,不見什么特殊味道。久了,卻覺出些清雅。那時候我總想著,她應該將她水墨般的江南也畫上。可傘上只有梨花。
但她從前畫的不只是梨花。我也曾見她在一晴好天氣里,將舊物拿出來曝曬。陽光和煦灑下,幾點梨花瓣乘風而下,幾朵花瓣落在一把油紙傘上。那傘上,有一道道橋,一棟棟白墻黛瓦的老厝,正是夢里江南的樣子。亦畫了一個月白衫子的少女,像是詩里待人赴約的姑娘丁香。那是她最愛的江南,也是她最不愿畫的江南,更是她最想回去但從未回去過的那個江南。
似是所有關于江南印象的碎片在霎時間圓滿。虛虛實實相疊,疊出我的江南。
別后我也曾到過江南,總想著回來后定要說給她聽的。沿街走著,撐著她繪的傘,念著她教我的那句“撐著油紙傘”,學著她姑娘時的樣子一路尋傘。是我記不確切還是她記不分明,那里雨水沾濕的從來都不是紙傘。
那紙傘常在的江南是她的夢嗎?那紙傘多如雨絲的江南是我的夢嗎?我想總要再問問她的。
回到小院時,一院梨花雪。
手指摩過傘面,月白衫子的少女猶在雨中,看不分明。所有的思念到底是消失在驟雨里,留不下絲毫痕跡。
她念了江南一輩子,想了江南一輩子。哪怕早已知道,她夢里的原鄉與故土是坐落于時光兩岸了。
梨,傘,許是離散。
夢里的江南和紙傘,別了,你到底是遠成了水天之間看不見的那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