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張翠森

我抖抖布袋，將近些日子拾取的東西灑入冥河。千百年來，冥河一直水平浪靜。拾來的東西，隨著大流而去，縈繞著這片樂土。小鬼們嗤嗤地笑著。

我是一個死去多年的少年，或是一個游走地獄的亡靈。我有一個血色的布袋，路過人間時便拾取那些被人們丟棄的物事，想著會有一天，失主們能將它們一一領回。

可這次布袋太沉，我將尊嚴丟進了河里。

約摸從五十年前開始，尊嚴被丟棄。起初我尚且認真拾取，后來覺得太累，皆因我發現滿大街都是。到如今一八九五年四月份，尊嚴又如潮水一般涌進了袋子。我扛著脹滿的袋子，踟躕于慈禧的寢宮，李鴻章的府邸。最后，我又扛著袋子，從那幾座暗紅的建筑物里出來，將那些被主人厭棄的東西倒在冥河里。

又過了十多年，袋子里的勇敢與機智不知是被誰竊去了，多了些畏縮與膽怯。我扛了一把砍刀，在人間尋遍，最終在嘉慶的南湖游船上尋得了那穿著黑漆布馬褂的小偷，又勸又罵，奈何終是沒能收回那東西。只好隨他們而去。

帶著些惱怒，在波瀾不驚的冥河旁，我一覺睡過了半世紀。

被小鬼們的哭聲鬧醒，嘔啞嘲哳難為聽。緩過一陣后，睡眼惺忪，只見那血色布袋癟了下去，陰風吹得幾根絲線在空中飄曳。撐破了。里面的東西滑入了冥河，飄蕩在河面上。冥河依舊寧靜，只是身旁的小鬼忍不住嚎啕大哭。我掀開袋子，發現原本常見的快樂與自豪沒了蹤影，河面上飄著的盡是些晦氣東西。我揉捏眉間，猜想此時人間應是何等的歌舞升平。

靜坐了不知多久，河面上飄的晦氣東西越來越少，小鬼們的哭聲漸弱。我收拾好袋子，找來絲線，將它縫補。晦氣東西慢慢又滑入了袋子。

后來，聽說有個地方鬧了場文化革命，革了不少人的命，我才得以將袋子里的晦氣東西送回給它們的主人。而原本沒了蹤影的快樂又回來了，還順帶回了兩位客人——賽先生和德先生。賽先生和德先生傷痕累累，沒了往日光鮮的模樣。我請他們喝碗孟婆的熬湯，修生養息，他們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擺擺手，拒絕了我。

時日不久之后，賽先生和德先生與我作揖告別。快樂又開始銳減。不管我怎么攔，都攔不住那些光芒飛向人間。好似有人比我更著緊它們，于是我便也試著松開袋口，任憑它們往那人間飛去。后來，我往袋子里探了一眼，幸好為數不多的清廉與誠信沒被拿走太多。

有一天我覺著太累了，和閻王求另外一份差遣。閻王正來回踱步，滿臉愁容。我找來候在旁邊的馬面，詢問原因。馬面撓撓頭，說他們最近忙著校正生死簿，說人間似探破了先機，不知哪里尋來了方法自己給自己增了陽壽，比寇洪那一紀更多，像一位霍姓人士硬生生增了四紀有多。這下閻王只好下令校正生死簿。

我點點頭，道謝一聲，便離開了。生死簿錄得世間每個人的功過來歷，判官筆下判每個人的生死輪回。千萬年來，只有那只張狂的猴子逼得閻王篡改了一回生死簿，為寇洪增了陽壽一紀。除此以外，生死簿未曾修改過，如今竟要校正？天地人間，是不是要失衡了？

換份差遣不得，我揣著心思在人間漫步。拾荒已久，來者不拒。閃著光的善良、誠信、快樂、正直，晦暗的狡詐、悲傷、偽善、貪婪，七情六欲，我一一收入囊中。可我最喜愛的是那鮮活的良心。

良心總是伴隨著金錢、權力的離去而到來，它們大多是鮮活的，因為它們的主人總是能夠輕易地將其隨意丟棄。但有的又是暗舊的，那大概是主人丟棄前也將它反復掂量，手在不經意間便弄臟了那鮮活的良心。在嗷嗷待哺的娃娃們將那雪白的奶水一飲而盡時，三只小鹿為我叼來了良心；在正值花季的少女們被扯下衣裳時，穿著馬騮衣的變色龍為我銜來了良心；在朝乾夕惕的讀書人從天臺一躍而下的時候，笑面虎和白眼狼為我送來了良心。我也將口袋中的貪、欲、惡一一作為回饋贈予它們，它們滿足地離去，再為我覓那鮮活的良心，那撲通撲通直跳的良心。可時不時總有幾頭野蠻的牛，或趁我不注意時便從我口袋中搶走良心。黑色的牛總讓我想起好久好久之前那穿著黑漆布馬褂的小偷。

我小心翼翼地藏好剩余的良心，收好那清廉。我拖著袋子，徘徊在人間，偶爾疾步，偶爾踟躕。作為一個撿了上萬年垃圾的老鬼，與天下間所有掌事者都算混了個臉熟。后來，我厚著一張老臉，把那些晦暗的情欲盡數丟入圣池，以期地獄能少些淚水。小鬼們嗤嗤的笑著。

圣池中叮叮咚咚，冥河依舊波瀾不驚。時間在中間流逝。

聽聞閻王校正那生死簿，發現只是有幾個蟲蛀的洞。天地人間，未曾失衡，我總該相信的。

人間偶爾有些大變動，但總會歸為平靜，袋子空了滿，滿了空……

我藏起過如花少女對生的渴望，也曾將絕望傾倒在一個原本樂觀向上的癌癥患者身上，也試過在坍塌的山泥中多傾一盆水，在燃燒的森林中多燃一把火。我推動著地殼，攪亂過海底。不為了什么，這都是我的分內事。小鬼們嗤嗤的笑著。

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即使我日以繼夜地為惡與悲奮斗，哀始終不加，樂始終不減。我千萬年來的努力與奮斗，到最后竟影響不到任何。繼續拖著布袋在人間游走，我忽然覺得有點沮喪。

再后來，冥王賜了我一個招魂幡，帶著它，我游弋在陰間。只因為在某個夢里，我見到了一個很老很老比我更老的鬼，它如同我所期待的一般，望著我問道：“你愿意拾回你所丟棄的善嗎？”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