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

杜浩涵

“我有一個夢想，從前奴隸的后裔和奴隸主的后裔，有一天，可以在佐治亞州紅色的山巒上，平起平坐，以兄弟相稱……”電視中正播放著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說《我有一個夢想》。父母正在屋內熟睡，羅伯特用他那充滿金屬質感的手將電視的音量調低了兩格。

沒錯，羅伯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機器人，他的父母乃至所有親人都是機器人。自從幾百年前，一位大公司智能研究所的工作人員由于工作疏忽，制造出了一批具有自我思想的機器人之后，場面變得無法收拾。

它們開始像人類那樣交往，在工廠里“繁殖”下一代。人類當然無法接受自己的奴隸竟然開始像自己這樣生活，便與機器人爆發了戰爭。

在這場持續了二十幾年的大戰中，機器人以微弱的優勢奪得了戰爭的勝利，迫使人類承認了機器人的合法地位。作為妥協，機器人并沒有成立獨立的國家，而是自主加入了各國國籍，而羅伯特一家正是在那時加入了美國國籍，作為美國公民定居在阿拉巴馬X市。

“真是無聊”，羅伯特邊這樣想，邊抬手關上了電視。我們現在也在學人類的生活了，即使我們并不需要。羅伯特無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睡夢”中的父母，穿上衣服走出了家門。

結果今天發生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羅伯特在關上門的時候，用自己敏銳的紅外線眼睛捕捉到了來自自家草叢中的一團熱源。那似乎是個人類。

他突然地警覺起來，耳邊響起了來自父母的告誡：“羅伯特，身為機器人，少和人類接觸！在他們眼里，你就是一個不再聽使喚的奴隸！”可是，羅伯特才是一個12歲的小機器人，中控系統中為模仿人類而做出的先天好奇讓他迅速放下了警覺。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草叢，迅速從里面拎出了一個白人男孩，大約也是十一二歲，正尷尬地沖著他笑。羅伯特松開手，男孩不輕不重的落到了地上。

男孩站起身，大大咧咧拍了拍身上的土，向他伸出了手：“你好，我叫麥凱恩，也可以叫我麥肯。你叫什么？”不知為何，也許是這個男孩眼中透露出的真誠，讓羅伯特放下了所有的警覺。他也伸出了手，握住了那雙貨真價實的人類的手。

但是“喔喔喔，你想捏死我啊！”麥凱恩迅速抽回了已經發紅的手。羅伯特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體內的腎上腺素分泌管讓他的仿真臉上泛起了紅暈。他還從沒和人類握過手，不知道該將握力調整到多大。

就這樣，一個機器人和一個人類，在這個奇妙的下午相識了。

之后，麥凱恩經常跑到羅伯特的花園中來玩，當然，是在不被羅伯特父母發現的情況下。曾經羅伯特好奇地詢問過麥凱恩，為什么那天他會出現在他家的草叢里。麥凱恩無奈地告訴他：“那天我是為了逃學。”

其實，羅伯特一直不明白上學有什么用？所有的知識不應該出生時就存在于腦子里的嗎？麥凱恩笑笑：“我們的腦子里可沒有芯片，只能讓一些知識淵博的人來教我們，這些人被稱作‘老師，而他們教我們的過程，在我們這里稱為‘學習。”羅伯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給他們裝上芯片不就行了嗎！羅伯特還是這么想。

在周末時，羅伯特的父母身為地區機器人的管理人員之一，常常要去開會，這就給了羅伯特大把的時間去和麥凱恩偷偷溜出去玩。他們在田野里打鬧、嬉戲、捉魚、賽跑，做那些幾百年前他們的人類先祖年幼時玩過的游戲。除了每次比賽時都毫無懸念的讓羅伯特拿了第一之外，他們和每一對普通的人類朋友之間沒有什么差別。

就這樣過了幾年，機器人和麥凱恩都是十六七歲的青年人了。

又是一天下午，羅伯特和麥凱恩相約去爬山。正值美國的秋天，漫山遍野的金色樹葉，潺潺流過的小溪都令這一旅程充滿了愜意。他們要爬的是一座不高的山，大約一二百米，山上遍布著雜草，裸露的巖石有幾塊風化得嚴重，似乎人一踩上去就要掉下來。不論是麥凱恩真實的男性荷爾蒙還是機器人導管里的男性荷爾蒙，都讓他們選擇了這座少人涉足的荒山。

為了冒險精神與刺激，他們并沒有攜帶繩索，而是徒手攀巖。他們每爬到一個稍稍平整的平臺上，麥凱恩就要停下來喝水。羅伯特倒是不需要喝水，但是他需要給自己的關節上點潤滑油。

慢慢地，下午的時間已經過了大半，原本晴朗的天空開始變得陰沉，空氣中有些潮濕的味道。應當是要下雨了，但是這時的兩人離山頂只有一小段距離了，即使這時已經開始飄起了細雨，他們也不愿離開。

可是事情發生的總是那么突然。麥凱恩這時爬在羅伯特的前面，腳上正踩著一塊布滿泥土的石頭，結果腳下一滑，手也把不住尖銳的石頭，重心一失，急速向下摔去。

“麥肯！”羅伯特驚慌地喊道。所幸，麥凱恩摔到了羅伯特的身上，穩住了身子。但是兩個人的體重顯然是已經風化的石頭不堪重負的，“啪”的一聲斷掉了。而在下方的沒有支撐點的羅伯特重重地墜了下去，摔在了山腳堅硬的地上。

此時的麥凱恩也顧不上自己的安危，快速地向山下爬去。安全落地后，他向不遠處一動也不動的羅伯特跑過去。他臉上匯聚了一條溪流，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羅伯特，你還好嗎？”他俯下身，急切地拍著羅伯特的身子。

“還好，又死不了”羅伯特睜開眼笑了笑。“就是剛剛有點短路罷了。”機器人在理論上來說是永遠死不了的，只要芯片沒壞，重新制造一個軀體就好了，除非是為了模仿人類，在八十歲時設定終止程序外，機器人是不會死的。

“散了再裝一個不就好了嗎，反正我的意識還在。”羅伯特說。

可是話還沒說完，就被麥凱恩急切地打斷了：“換了一個軀體，那還是你嗎？這不一樣！”

羅伯特一直不是很理解這種想法，只要那個人的意識在就好了，何必在乎一個軀體。但他也想不明白，就果斷放棄了想下去的念頭。

因為羅伯特剛剛的墜落導致零件有些松散，又因為雨水可能會導致短路，他們打算在山下休息一宿再回家。羅伯特躺在地上，看著旁邊看雨的麥凱恩，突然就想起了機器人和人類幾百年前的那場戰爭。

“吶，麥肯。”

“嗯？”

“你覺得機器人是奴隸嗎？就像一千多年前的那些非洲黑人一樣。”

“你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當然不了，我們就是朋友啊。”

“可是為什么會有之前的那場戰爭呢？每個人和我們這樣做朋友不好嗎？”

“嗯，我們的歷史老師也講過這個問題，但他是個徹徹底底的人類至上主義者，他認為機器人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理應來當奴隸，永遠地干著最苦最累的話，為人類服務。”

“那你會是一個人類至上主義者嗎？”

“當然不是，怎么會。”

可是羅伯特卻在這時，捕捉到了他眼中一絲轉瞬即逝的躲閃。

羅伯特說：“麥肯你睡吧，我來守夜。”

麥凱恩回答了一句，轉身回到睡袋中躺下，熄滅了燈，羅伯特望著窗外暗無天際的雨簾，出神地想：有一天，人類和機器人，真的都能成為朋友嗎？

又是一年過去，那時是一個晴朗的午后，正像他們相遇時那樣。但是今天卻有些不同尋常。

羅伯特正在家中百無聊賴地打著游戲，突然羅伯特的父母從門外一臉凝重地走了進來，對羅伯特說道：“快去通知區里的所有同胞到區會議室內開會。”所有的機器人？發生什么事情了？羅伯特剛想問父母為什么，可是父母已經轉身離開了家。

羅伯特似乎感覺到了一股壓抑的氣息在空氣重彌漫，他把自己腳上的增力計調到最大，便飛也似地向屋外跑去。

十幾分鐘后，所有的機器人都聚集在了機器人區的會議室內。小機器人們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大人們卻都聚集在一起與父親交談著什么，羅伯特突然感到一絲不安。

“大家靜一靜！”父親威嚴的聲音蓋住了會場的喧鬧，父親用凝重的臉色環視了一下會場說：“大家來看一看這個。”說罷，打開了電視中一個著名的人類-機器人中立頻道。

“公元3017年8月12日報，近期各州出現的人類至上主義運動潮開始向南運動并越發惡劣，他們高舉人類至上旗幟，一路打砸并燒掉機器人財產，今天已經到達阿拉巴馬州X市……現在讓我們采訪一下X市人類至上主義首領海瑟威一家，家主鄧，夫人凱瑟琳，大兒子肯尼，小兒子羅爾。”

畫面中出現了一位矮胖敦實的中年人，一位面容瘦削的婦人，一位健壯的青年人，以及，站在青年人旁邊的麥凱恩。

羅伯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麥肯竟然是人類至上主義者首領的兒子，還對自己隱瞞了姓名！怪不得他不肯告訴自己他的家庭！

羅伯特感到一陣深深的背叛，腦中歡樂的場面全部換成了一張張猙獰的笑臉：“你怎么會是朋友，你是奴隸！奴隸！就是給我搬東西的，找樂趣的奴隸……”他絕望地閉上雙眼，徒勞的不去想那張臉，依稀聽見了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們要逃難了……”

機器人的隊伍十分幸運，一路上極少遇到敵對的人類。但當他們即將出城時，一輛卡車突然沖了出來，把隊伍截成了兩節，幾個被撞的機器人以很難看的姿勢飛了出去，摔在地上，隨即被圍上來的人類用電磁槍打爆了中樞系統。

大隊機器人向外奔跑，圈里只剩下羅伯特一家和幾個機器人青年慌亂地站著。

“你們這樣做是殺人！這可是寫在法案中的！”

“你們是一堆臭金屬奴隸！你們是人嗎？”一輛勞斯萊斯停在了人群旁，上邊下來了海瑟威一家，說這話的正是大兒子肯尼。

他身后的羅爾用解釋的眼光望著羅伯特，但羅伯特回敬給他的只有滿眼的怒火。兩個青年機器人想沖上去，卻被無情地掃射在地上。

羅伯特愣住了，轉身向走到機器人群正前方的肯尼喊到：“你這個雜種！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你個臭金屬，閉嘴！”

“不，羅伯特，不要這樣！”突然，在一旁的羅爾喊道。

“收起你那幅嘴臉吧！麥凱恩，不，應該是羅爾對不對！”

羅爾驚慌地回答：“不是，你聽我解釋……”

“弟弟你怎么能認識這些奴隸！那機器人，你怎么能有資格認識我弟弟！我可不能容忍金屬來污染我弟弟！今天，就讓你死個痛快！”肯尼邊說邊拿出了一個造型奇特的槍，

“這把槍里射出的子彈會先插入你的身體，讓你享受一會劇痛才會爆炸，并且，它會永久清除你的記憶，來吧，小機器人！”

羅伯特憤怒了，向肯尼沖去：“你個雜種！”

可是，還沒幾步，就被槍打中了腿部，跪在了地上，正朝著肯尼那黑洞洞的槍口。

“不，哥哥！”羅爾從人群中向前一步，向哥哥懇求道。

“替一個臭金屬奴隸求什么，回父母身邊去！”

“不要這樣，哥哥……”

“砰”，一聲槍響。

羅伯特看到子彈像獰笑的長矛，刺向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黑影從旁邊跑了出來，飛身抱住了地上跪著的羅伯特，一股溫熱的，人類的血流過羅伯特的手臂。

“你……”羅伯特看著倒在自己身上的羅爾，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字。

羅爾用蒼白的臉笑笑：“我知道，是我的家族導致了現在的結果，我愿意用死來贖清這一切。我很抱歉，羅伯特。”

“你又何必這樣，我還可以換了軀體……”

“不，這不一樣，你就是你，我的朋友……”話還未完，背上的子彈炸裂開來，尸體散了一把.

羅伯特茫然地向前爬去，“這是手臂，這是軀干……”他忘記了羅爾并不是機器人，只想著把他的軀體拼接起來。

恍惚他聽見一聲：“你害死了我的弟弟！”以及“砰”的另一聲槍響。

子彈爆炸前，映進他中樞系統中的是一片晴朗的天。

就像他們相遇時那般晴朗……

尾聲：

羅伯特的記憶芯片被冒死搶回來，由于武器還未完全研制成功，他的記憶只被清除了一部分。當時的社會還偏向于人類至上，當局并沒有把這起運動當做一場謀殺案，只是以暴力事件定性。

但過幾年后，新上任的政府非常正義，又將這件事情重又翻案，判處了以肯尼為首的暴徒的死刑。

在羅伯特八十歲的那天，他的兒孫正在和社區里新交的幾個人類朋友快樂地玩耍。除了在細微的地方上有些差別外，他們與普通的人類玩伴之間并沒有什么差別。

而這又帶給了羅伯特一個困擾他多年的問題：我似乎也曾這樣有過一段時光，可是那個人去哪了呢？

每每當他想到這個問題，腦中只能浮現出一個模糊的黑影。

可是這個問題注定不會困擾他太久，隨著終止程序的限制解除，他永遠停止了思考。

天空依舊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