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英
摘 要:《詩經·駟鐵》是一首描寫秦襄公田間狩獵的詩。第一章云“公之媚子,從公于狩。”前人對“媚”、“媚子”有不同釋義,善于溯源明流的錢鍾書先生辨析“媚”的詞性,指出媚子有分男女,既指能和合他人的賢才,又包括以色諂媚者。后世“便嬖”“佞幸”與“媚子”相承,對國家、社會具有極大危害。
關鍵詞:錢鍾書;《駟鐵》;媚子;便嬖;佞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5-0-02
《管錐編》作為錢鍾書先生的學術巨作,論述《毛詩正義》六十則,均為精辟新穎之見。其論《詩經·駟鐵》一文,以媚子與佞幸為主題,總字數約1500字,文短而意豐。錢鍾書先生具有寬廣的學術視野,打通古今中外,善于發覆,具有常人難以超越的學術功力,同時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普通讀者的閱讀阻礙,因此,筆者嘗試對錢先生之文做一番初步疏解,以嘗一臠。
一
與《管錐編》的基本體例一致,錢先生首先節引《駟鐵》原文,
公之媚子,從公于狩。①
后承毛《傳》、孔穎達《正義》的注釋發端。毛《傳》解為“能以道媚于上下者”;《正義》則憑據《卷阿》進一步解釋“上下”之意乃“媚于天子”、“媚于庶人”。然后錢先生以一“按”字展開考察:
按陳奐《詩毛氏傳疏》雖謂《正義》“失《傳》旨”,所據亦即《卷阿》,并引《思齊》傳:“媚,愛也”及《左傳》昭七年“不媚不信”而已。
陳奐《詩毛氏傳疏》雖言孔穎達未把握毛《傳》的要旨,但陳氏也同樣依據《卷阿》作解,并且援引《思齊》《左傳》,顯然,陳氏之意未脫前人(孔穎達)。
錢先生引《大雅·假樂》“百辟卿士,媚于天子”,鄭玄《箋》“媚,愛也”。考鄭玄《箋》原文:“媚于上下,謂使君臣和合也。此人從公往狩,言襄公親賢也。”在《詩經》產生的時代,“媚子”不含貶義。漢唐時期,更相闡釋,“媚子”專指賢能之才,“能和合他人,使之相愛”,于國家、社會是有用的人才,不同于后來的以色諂媚者。此“媚”含義莊重。這里錢先生實際上追溯了“媚子”的最初意義。
接下來,錢鍾書先生引嚴粲、朱熹、錢大昕關于“媚”的不同看法進行闡述:
錢大昕《潛研堂答問》卷三:“‘公之媚子,朱氏《傳》以為所親愛之人,嚴華谷直以便嬖當之。田獵講武,以便嬖扈從,詩人美君,殆不如是。‘媚子之義,當從毛、鄭。《詩》三百篇言‘媚于天子,‘媚于庶人,‘媚茲一人,‘思媚周姜,‘思媚其婦,皆是美詞。《論語》‘媚奧、‘媚灶,亦敬神之詞,非有諂瀆之意。唯偽古文《尚書》有‘便僻側媚字,而《傳》訓為諂諛之人”。錢氏意在尊經衛道,助漢儒張目,而拘攣于單文互訓,未為得也;嚴氏《詩緝》之說,頗有見于前代之敝政邪風,亦未為失也。
通讀這段文字,可得出幾個認識。其一,歷史上“媚子”之義有不同解釋,朱熹《集傳》認為是所親愛之人,嚴粲認為“媚子”相當于“便嬖”。試問便嬖何意?便嬖即阿諛奉迎得到君主寵幸的近臣、親信。錢大昕駁斥朱、嚴二人,以為“田獵講武,以便嬖扈從,詩人美君,殆不如是”,“媚子”含義應遵從漢代毛、鄭的解讀。其二,錢大昕并舉《詩》《論語》二例,認為“媚”的對象或賢明或有德,進一步指出“媚”是美詞。茲考一例,“媚于天子”“媚于庶人”出自《詩經·卷阿》,清人方玉潤《詩經原始》云:“……即此一游,一時扈從賢臣,無非才德具備,與吉光瑞羽,互相輝映,故物瑞人材,雙美并詠,……故又曰‘媚于天子、‘媚于庶人也。”[1]此說恰與《正義》語相應和。其三,錢大昕舉《尚書》例,提及“媚子”有諂諛之意,但由行文可看出,其并不重視“媚子”的不同意思。對此,錢鍾書先生直言批評錢大昕考釋“媚”字太過拘攣于尊經衛道,肯定嚴氏詩評針對前代“敝政邪風”的正確性。可見,錢先生引錢大昕例,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錢氏酒杯指出“媚”還具有諂諛獻媚之意,以發現“媚子”的全部真實,啟示后人做學問不可一葉障目。
接下來,錢先生開始以退為進,假設“媚”為美詞,旁征博引孟子、焦循等例證以批駁錢氏的“美詞”說。《孟子》云“閹然媚于世也者,是鄉愿也。”朱熹注“閹,如奄人之奄,閉藏之意……孟子言此深自閉藏,以求親媚于世,是鄉原之行也。”[2]鄉愿即曲意逢迎、隨波逐流的一群人。孟子用“媚”來指斥鄉愿,顯然“媚”可解為惡詞。但在《詩經·思齊》篇中,“媚”并非惡詞。筆者以為錢先生文短而意豐。《思齊》原文:“思齊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婦……”《毛傳》謂“齊,莊”,端莊貌。《思齊》行文結構一致,不論此“媚”具體意思,亦知其詞性色彩與“齊(莊)”一致,即“媚”可視為美詞。寥寥數字,錢先生為梳理出“媚”實際上有兩種感情色彩。以“愛”解釋“媚”,“媚”即惡詞。而朱熹《集傳》中釋“思媚周姜”之“媚”為愛,知“愛”卻非惡詞。錢先生行文隨興所至,恣意申發,再引《孟子》叩問“愛”的美惡說。指出“愛”非惡詞,但缺乏真誠的敬畏、不平等仁愛、不講究禮之“愛”并非美詞。這說明“愛”字的語義色彩也因使用條件而有所變化。實際上,錢先生并非簡單梳理古今詞義的使用變化,而是在脈脈溫存語中蘊含深沉的人文關懷。
錢先生又引《戰國策》楚王射兕云夢,安陵君纏泣敷行一事,進一步駁斥錢大昕便嬖不宜從君田獵之說,并針對“公之媚子,從公于狩”提出自己的認識:是田獵而以便嬖扈從,時習之常,詩人亦據實賦詠而已。
接下來,錢先生筆鋒仍在“便嬖”,引叔虎、韓嫣二例,直指便嬖者“未必不孔武有力”,這是就便嬖之徒的外在形貌與身體素質而言的,既是對前面結論的補充說明,又與下文緊密聯系。
二
溯源明源流是《管錐編》的慣用之法,每一論述能做到邏輯嚴密、環環相扣。以上錢鍾書先生梳理了歷史上有關“媚子”闡釋,但其未就此止步,而是博征“媚子亂政成風”的史實,進一步申發。
王符《潛夫論·忠貴》謂董賢乃“主以為忠,天以為盜”者,倚仗自己的美姿容獻寵于帝王,其家族亦驕矜榮極一時,帝王死而董賢亦被逼罷官自殺。“媚子”不在一人或一世,歷史上媚子者數不勝數,此說頗為錢先生贊同,并認為如董賢者以色諂君即為“媚子”。錢先生又節引《汲冢周書》例,考《汲冢周書》原文“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武之毀也。”清人朱右曾云“美男,外寵。老,老成人也。”[3]美男、美女都是諂諛之頑童,造成國家動亂[4]。《戰國策·秦策》中記載荀息曾援引之,以說服晉獻公用“美人計”,成功離間了舟之僑與郭國、宮之奇與虞國。可見,媚子有分男寵、女寵,均能使帝王疏離賢能之人,具有很大危害。因此古今中外“丁寧儆戒,必非無故”。
接下來,博學多涉的錢先生援引先秦典籍映發印證之,但其文精要,此處恐怕需稍作釋讀,如下:
《禮記·緇衣》:“毋以嬖御人疾莊后,毋以嬖御士疾莊士、大夫、卿、士”, 鄭玄注:“嬖御人,愛妾也;嬖御士,愛臣也。”意思是不要因為寵愛妾而嫉恨皇后,不要寵愛臣而憎恨嚴肅正派的士大夫和卿士。內寵并后,外寵二政,考原文為“內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國,亂之本也。”意思是妾媵并同于王后,寵臣相等于正卿,庶子和嫡子同等,大城和國都相同,此即禍亂的根本。昭公三年“燕簡公多嬖寵,欲去諸大夫而立其寵人。”據《戰國策》載,當時燕惠公有很多寵愛的人,想要去除大夫們而立姬宋為大夫,但大夫反倒勾結共同誅殺了姬宋,燕惠公害怕的逃奔齊國。《國語·晉語》一狐突曰:“國君好艾,大夫殆。”考其原文為“國君好艾,大夫殆;好內,適子殆。”韋昭注:“艾,當為外,聲相似誤也。好外,多嬖臣也。嬖臣害正,故大夫殆。”[5]《國策·趙策》四客見趙王曰:“所謂柔癰者,便辟左右之近者,及夫人優愛孺子也。”那些受寵幸的近臣、夫人、藝人、年輕美女都是“柔癰”,是“能乘王之醉昏,而求所欲于王者也”[6],于國家有害。錢先生簡括《墨子·尚賢》“王公大人”偏寵“面目佼好”之人,說明那些無故而富貴、相貌美好的治理國家人,不一定有知識、聰慧,易造成國家的混亂。《韓非子·八奸》篇曰:“一曰在同床: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孺子是古代太子及高官的妾的名目。便僻,即便嬖,意思是偏寵。《韓非子》指明“同床”即重視夫人,溺愛姬妾,善于寵愛好色,這對國君是有害的。錢先生經過如上一番對春秋戰國史料的梳理勾爬,作出嚴謹的判斷:
蓋古之女寵多僅于帷中屏后,發蹤指示,而男寵均得出入內外,深闈廣廷,無適不可,是以宮鄰金虎,為患更甚。
發蹤指示,典自《史記·蕭相國世家》,喻指幕后操縱指揮。宮鄰金虎,出漢應劭《漢官儀》,指小人在位,接近帝王,貪婪如堅金,兇惡如猛虎。在錢先生看來,古之女寵不過是隱于幕后進行操縱,不及男寵之危害。無論是深宮還是廣闊的社會,男寵出入自由,權勢滔天,對國家社會造成的傷害是毀滅性的。歷史上,在位者大多偏愛臣子的美色而重用他們,正是媚子以亂天下。此恰恰與前文論述以“愛”解“媚”,“媚”即為“惡詞”相印證。然筆者以為,其責不在色,而在于好色者不知用。
錢先生善于溯源明流之法,才力不凡,至此宕開一筆,申明后世之“佞幸”與“媚子”的相承。信手拈出司馬遷《史記》首創《佞幸列傳》,其開宗明義“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錢鍾書先生認為此乃“征心所謂危”,說明漢人已經對男色擅權之害有所重視。又引李賀二詩,《秦宮詩》詠秦宮“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的美少年形象,因此成為梁冀的嬖奴,氣焰囂張,奢靡無度;梁冀是漢順帝的寵臣,《榮華樂》塑造了唇紅齒白的美少年梁冀巧言令色,極享榮華后一夕顛覆。錢先生將《榮華樂》的梁冀形象與《后漢書》相對照,考證謬差,得出自己的看法:
倘亦深有感于嬖幸之竊權最易、擅權最專,故不惜憑空杜撰,以寓論世之識乎?
以審慎的語氣指出,李賀詩將梁冀丑貌寫美,憑空杜撰,蓋乃有為而發,寄寓對時世的看法。也可見錢先生做學問之質疑、求實的嚴謹態度。
再引阮籍《詠懷》賦與《晉書》實現文史印證。錢先生聯系魏晉時期男色之風盛行的社會現狀,贊嘆阮籍詩用明快語調于贊頌中譏刺那些趨炎諂媚的臣子,乃隱辭曲筆,“不失為見霜而知冰者”。此語乃化用“履霜知冰”,語出《易·坤》:“履霜之戒”。霜是冰之先兆,喻見事物的征兆可預知其嚴重后果。亦可見錢先生確實博學多涉。
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中說“小序謂‘美襄公,然未知為何公。其曰‘媚子從狩,恐亦未必為美也。”[7]此說有別于毛、鄭的一家之言。筆者以為,錢先生論《駟鐵》一文亦不囿于前人,猶老吏斷案,自有精見,實為不獨為解原詩,而是于說《詩》之中并論史與譏世,有為而發。此外,錢先生信手拈出便是幾則西文引證,闡明諂事君主、男寵擅權害國之事不獨中國,中外皆有丁寧儆戒語、譏諷男寵為禍之詩文,實可與《駟鐵》相說以解矣。錢先生融通古今中外的治學之道實際上又啟示了后人讀書的方法,是《管錐編》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之一。
注釋:
①本文所引《管錐編》論《駟鐵》文字除注明者外,均見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05—207頁。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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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51.
[3]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13.
[4]二十五別史1·國語[M].鮑思陶點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253,254.
[5]二十五別史1·國語[M].鮑思陶點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136,137.
[6](漢)劉向.戰國策[M].王華寶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268.
[7](清)姚際恒.詩經通論[M].顧頡剛標點,北京:中華書局,1958: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