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師范大學資助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紅樓夢》兩版英譯本中的植物隱喻翻譯”階段性成果。(項目號:2017YXJ141)。
摘 要: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隱喻作為認知手段而非簡單的修辭方法,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本文以《紅樓夢》為語料,整理出其中的植物隱喻,以概念隱喻為理論框架,以“家族是植物”為主要隱喻類型,從靜態映射、動態映射方面劃分出三個子隱喻,并結合地理疆域、歷史風俗等因素探討出此類隱喻類型下的認知動因,以期推動認知語言學在我國的本土研究,并服務于講好中國故事、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戰略。
關鍵詞:植物隱喻;子隱喻;《紅樓夢》;認知動因
作者簡介:許丹(1985-),女,漢族,江蘇徐州人,江蘇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翻譯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5-0-03
1、引言
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現象。隱喻中源域(source domain)和目標域(target domain)之間的跨域映射(mapping)就是人們利用較為熟悉的、具體的概念去理解不太熟悉的、抽象概念的過程(Lakoff & Johnson, 1980)。
隱喻是概念系統內的跨域映射,跨領域表明隱喻的映射是系統性的。本文中的植物隱喻,就是利用“植物”的概念系統作為源域,通過其對目標域“家族”的映射,使目標域得到理解。
我國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進行的解讀,多基于《紅樓夢》文本,以故事、詩詞、語言、人物等方面進行研究;近年來也興起各種多元化的解讀,如《紅樓夢》中的飲食、服飾、戲曲、醫藥等;也有關注到其中的各種自然意象的研究,如植物花卉等方面的分析,但多數是從文學或修辭的角度(李虹、張云,2017)。
我國目前鮮有以《紅樓夢》為語料的認知隱喻研究,且鮮有以“植物”為源域的概念隱喻研究。《紅樓夢》作為我國經典文化的瑰寶,其中所蘊含的漢語言文化中的認知經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植物意象在《紅樓夢》中在篇幅上占有很大比重,植物有根有葉,有榮枯、有生死,與家族結構以及興衰變化形成了多方面的映射,而賈府的家族興衰也正是《紅樓夢》的主線之一。
基于此,本文以《紅樓夢》為語料,對文中與家族有關的植物隱喻進行整理,在“家族是植物”隱喻系統下,劃分出三個子隱喻——“家族基業是植物構造”的靜態映射,以及“家族興盛是植物繁茂”和“家族衰敗是植物凋零”兩對動態映射。此外,本文還將結合地理、風俗等因素,探討此類隱喻類型下的認知動因。
2、“家族是植物”隱喻系統
如果用植物映射家族,家族就被賦予了植物的多種特性,即有根有種,有榮有枯。《紅樓夢》中賈府的家族興衰是小說的主線之一,而在這個主線的發展過程中,植物意象一直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本節中,在探討家族興衰與植物榮枯的動態映射之前,筆者將首先討論家族與植物兩個概念之間的靜態對應。
2.1 家族與植物的靜態映射
靜態映射(A is B),強調家族與植物兩個域之間的概念上的對應關系,即“家族基業是植物結構”。
例(1)
a. 父母祖宗根基已盡(第一回)
b. 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第二回)
c. 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第五十七回)
d. 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第五十五回)
植物概念系統里不能不提到“根”,映射到家族的概念時,便成了家族的基業之本。因此,“根基”一詞已經是漢語中常見的說法,《紅樓夢》反復出現的根基,皆是指家族祖上傳下來的產業。“根基已盡”——植物的根已不復存在,一個家族必然倒塌;“守祖父之根基”——守住一個大樹的根,大樹就有生長的可能,家族繁榮就有延續的希望;“現今大富”的狀況要排在“根基不錯”之后,說明只是眼前的富貴并不足以讓人放心,還需根基不錯,這就恰如一個大樹,只有根長得好,才能真正枝繁葉茂;最后,與根相比,樹枝在高處,而眾多樹枝中又有高低之分,因此,“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 就成了趙姨娘責罵探春的話,映射探春遠離趙姨娘一派的家族底層,而親近王夫人那邊的家族高層。
例(2)
a. 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賬攤賠。(第十四回)
b. 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姑娘一樣。(第四十五回)
把家族基業看成是植物,那么“一草一苗”、一草一紙”,就都是家里財富的代名詞,然而,與“根”的重要地位不同,“草”是植物概念中最細小卑微的品種,所以,文本中用“一草一苗”這樣的詞匯來說明,一個家族里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物件也是家族產業的組成部分。
例(3)
a. 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第四回)
b. (趙姨娘)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第二十五回)
在植物概念體系中,“種子”是后代,沒有種子,就必定不能再有繁衍生息。一個家族獨生的男性子孫,變成了“獨根孤種”,可見這樣一個人對于整個家族的重要性。因此,下文的“溺愛縱容”就成了理所當然。而正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普遍認知,像趙姨娘這樣壞心腸的人,生下的后代(賈環)就必定是個“黑心的下流種子”。
2.2家族與植物的動態映射
除了概念上靜態的對應之外,隱喻系統里也存在著動態映射(A-ing is B-ing),強調家族與植物兩個域的發展過程中所體現的動態對應。本文將其分為“家族興盛是植物繁茂”與“家族衰敗是植物凋零”兩個子隱喻。以賈府的家族興衰為切入點,分析家族興衰與植物榮枯之間的認知關系。
2.2.1家族興盛是植物繁茂
例(4)
a. 榮國府
b. 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第二回)
正如“榮國府”的名字本身所暗示的一樣,“榮”本指植物的生長旺盛的樣子,以“榮”字命名,就映射了賈府出場時的繁榮;b句中,判斷賈府不像個衰敗之家的依據是“樹木山石都還有蓊蔚之氣”,“蓊、蔚”二字皆指植物茂盛,因此,樹木繁茂就意味著家族尚處于興盛時期。
例(5)
a.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第十三回)
b. 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上則蘿薜荔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第十七回)
c. 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 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盤屈,或實如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第十七回)
d.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第十八回)
秦可卿死前托夢,用“鮮花著錦”來預言賈府即將迎來的極致昌盛,即元春加封賢德妃。在隨后的第十七、十八回描寫為元春省親興建的大觀園盛況,此時文本中大量出現各種植物描寫,荼蘼、木香、牡丹、芍藥、薔薇、芭蕉,薜荔倒垂,落花浮蕩,各種奇花異草占據大量筆墨。在對大觀園景象的描述中,少見以金銀玉器等意象,反而是通過各種植物來映射當時的極度奢華,最后總結性的評價中,以“桂殿蘭宮妃子家”與“金門玉戶神仙府”并列,來映射處于鼎盛時期的賈府。
2.2.2 家族衰敗是植物凋零
例(6)
a.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第一回)
b. 這東西(人參)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自己就成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第七十七回)
c. 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艷斗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凄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第七十九回).
d. 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經久剝落。(第一百八回)
曾經是“歌舞場”,如今是今日遍地的“衰草”和“枯楊”,通過植物意象的映射,繁華與衰落形成明顯的對比;再好的人參也終究會百年成灰,如今雖未成灰 ,也早已是“朽糟爛木”,預示著賈府的內里已經衰敗,氣數不久將盡;語料c.出自第七十九回,此時的賈府頹勢已現,因此,植物開始出現“搖搖落落”的景象,與家族逐漸衰落的過渡階段形成映射。園中的植物“迥非素常逞艷斗色之可比”暗示著此時的賈府遠非昔日的繁榮景象;最后,賈府徹底衰敗,“花木枯萎”意味著家族已然荒蕪、沒落,再無昔日繁華氣象。
綜合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一棵植物的生長過程(生根——枝繁葉茂——枯萎衰敗)與一個家族的變遷(基業——昌盛——沒落)形成的映射是一套完整的體系。從上述植物語料的出處也可以明顯地看到賈府變遷的關鍵時期。除去第一回及第五回有統領全篇的功能之外,植物繁茂的語料都出自前幾十回,第十七、十八回為極盛;而植物衰敗的描寫都出自七十七回之后的章節,因此,植物的動態發展就是賈府的家族變遷過程。
3、植物隱喻背后的認知動因
認知來源于人們長期的生活經驗和社會歷史背景。地理疆域等自然環境的驅動、歷史文化的傳承、特定時期的社會背景等,都是一定時期內影響人們認知思維的重要因素。人們的一種認知思維受到這些因素影響而得以形成之后,便會將這種思維化為特定的常用的隱喻模式,將其植根到語言中,再作為文化而傳承下來。
3.1地理疆域因素
我國文明發源于黃河和長江流域,由于地理和氣候原因,大河流域草木繁茂,農耕發達。因此,我國屬于典型的東方大陸農耕文明。在人們的認知經驗當中,草木繁盛之處,社會繁榮昌盛,人們生活富足,人們對植物的認知影響了思維方式,繼而影響了語言的使用,因此,漢語言中多見以植物的繁茂來形容昌盛,如“芝麻開花節節高”、“雨后春筍”等等。
例(7)
a.“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第一回)
b. 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第五回)
c.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第二十六回)
d. 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都沒了的日子還有呢。(第六十一回)
昌明隆盛的 “繁華地”以花、柳的繁茂為來映射;仙界景象比人間要更勝一籌,所以寶玉夢游幻境時,滿眼所見的是超出普通花與柳的“仙花馥郁,異草芬芳” ;對瀟湘館前竹子的描寫,用的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鳳尾形容竹葉,龍吟形容竹管。以“龍鳳”這兩個中國文化中最高貴的兩個意象來形容一種植物,足見植物在當時人們認知中的地位;相對于植物繁茂所映射出的富庶,連“草根子”都沒有的時候,可見是窮困到了極致。
例(8)
a.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第九十九回)(故鄉)
b. 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第五回)
植物意象除了可以映射出繁華與窮困之外,在長期的認知影響下,漢語也產生了特定的所指,如“桑梓”指故鄉,桑梓情深,更容易讓人體會到同鄉之情的厚重;“白楊村”和“青楓林”指墳地,因此,“人嗚咽、鬼吟哦”,加上“衰草連天遮墳墓”,這些映射就可以使得凄凄切切、無限悲涼之意更加突出。
3.2民俗文化影響
在人們賴以生存的自然條件影響下,人們對植物的依賴轉化成崇拜與敬畏,便產生了與植物相關的歷史典故與民俗文化,并一代代流傳下來,形成了人們認知中的一種信念。
例(9)
a.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第二十七回)
b. 便命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在東南方得遇花神。鳳姐道:“果然不錯,院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第四十二回)
c. 探春雖不言語,心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第九十四回)
以上例中可看出,“祭餞花神”是在人們的認知影響下所形成的社會風俗,人們把植物當成是一種神靈般的存在,對其應懷有崇敬和畏懼之心,既要擺各色禮物,隆重祭祀,又不得沖撞褻瀆。“植物神明”既可以給人們帶來財富,也可以帶來病痛和災難,因此,“花開”本是大吉,但如果是“不時而發”,則在人們心中便成了“必是妖孽”的不詳之兆。
4、結語
認知來源于人們長期的生活經驗和社會歷史背景。認知語言學的隱喻理論讓人們明白,隱喻是人的認知思維,人的思維方式來源于人的認知經驗。地理疆域等自然環境的驅動、歷史文化的傳承、特定時期的社會背景等,都是一定時期內影響人們認知思維的重要因素。人們的一種認知思維受到這些因素影響而得以形成之后,便會將這種思維化為特定的常用的隱喻模式,將其植根到語言中,再作為文化而傳承下來。我國的東方大陸農耕文明決定了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在頭腦中留下了植物茂盛之地人們生活富足的認知經驗,并形成對繁茂植物的依賴、崇拜與敬畏。在此認知動因下,植物隱喻形成了一定的體系,逐漸發展出多方面的映射。由于家族興衰是《紅樓夢》主線之一,因此,“家族是植物”的隱喻系統在《紅樓夢》體現的尤為明顯。
中國文化走出去,從翻譯的角度來看,隱喻深深地扎根于民族文化之中,要想實現高度的對等極其艱難,《紅樓夢》本身就是一本語料庫,一本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除植物隱喻外,還包含著各種隱喻體系。翻譯研究本質上也是從可譯的領域向不可譯的領域逐漸探索的過程。經典小說的譯介過程不僅僅是語言文字轉換,要想讓我國經典文學在國外的傳播得到更多的認可和接受,使中國文化真正的“走出去”,隱喻在其中所體現的認知因素不可忽視。
參考文獻:
[1]K?vecses, Z. Metaphor in Culture: University and Variation [C].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2]Lakoff,G &Johnson;,M. Metaphors We Live by [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3]Sacks,S. On Metaphor[C].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and London,1980;
[4]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春出版社2016版;
[5]葛銳, 道阻且長:《紅樓夢》英譯史的幾點思考[J]. 紅樓夢學刊,2012年第2輯,242-279;
[6]李虹,2016年《紅樓夢》圖書出版述評[J]. 紅樓夢學刊,2017年第1輯,1-26;
[7]喬小六, 認知語法視野下的《紅樓夢》英譯[J]. 上海翻譯,2014年第4期,73-76;
[8]孫毅, 論認知隱喻學的文化意蘊維度[J]. 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91-97;
[9]張云,2016年《紅樓夢》研究期刊類述評[J]. 紅樓夢學刊,2017第1輯,2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