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包含了先鋒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也包含了敏銳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
先是細密的雨水,隨后而來的是輻射整個高原的強烈日光。這是5月初,雨季到來之前,昆明最典型的天氣。像往常一樣,于堅喜歡將見面的地點約在錢局街白云巷的塞林格咖啡館,我后來才知道,這片區域正是老昆明剩下的最后的街區。不遠處的西倉坡6號,是詩人聞一多當年在西南聯大任教時的故居和遇難處,再過去就是在云南大學和在西南聯大舊址上建起的云南師范大學,也是于堅任教的地方。
于堅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座他出生的城市。光陰中不斷變遷的城市與街區,往往能觸動他的記憶與靈感。很多年來,他便住在附近的一座樓上,那也是無數次出現在他詩文中的地方:“在這個有明清式古老建筑與法國式黃房子,有梧桐樹、桉樹、馬車、落日與無數小巷的鄉村式城市中,我思考從日常人生到上帝之類的問題,孤獨地寫作。”按照他慣常的表達,城市的面貌正在逐漸抹去那些彌足珍貴的日常細節,變得千篇一律。他在十多年前,搬到了距此有一個小時車程的滇池邊上。
聊天從身體開始,由于2歲多時感染了急性肺炎,過量的鏈霉素注射影響到了于堅的聽力。盡管靠著助聽器,他的聽力已經恢復到百分之九十,但仍然無法聽到表、蚊子、雨滴和落葉等細微的聲音。但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也并非絕無好處,他說:“這個世界無論怎么喧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這讓我成為偏于冥想的那種人。我和世界之間,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因為別人聽見的世界我聽不見,他們說出來的世界對我來說,有種超現實的感覺。”
于堅成長的年代,正是一個喧囂的年代。1966年,在他讀小學五年級時,“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三年沒有上課,忙于“革命”的大人們好像一下子忘記了他們,一群調皮搗蛋的孩子跟在大人后面看熱鬧:你批斗我,我批斗你,從火堆里搶他們燒的郵票、畫片。這種旁觀者、局外人的身份,于堅后來將之概括為“站在餐桌旁的一代”: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在“文革”時期處于童年和少年的這些人,也是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王朔的小說所描寫的那些人。那種像鹽和胡椒一樣撒入生活的恐懼,從最初的游戲,慢慢深入每個人的生活中。對于于堅來說,如影隨形的還有聽力障礙帶給他的敏感與屈辱。
1970年,16歲的于堅在讀了一年中學后,被分配到位于城市北郊的昆明煤機廠,當了一名工人。工廠分配給他的工種是鉚工,當他向領導申訴自己聽力不好,希望換個聲音不那么響的工作時,領導告訴他:“聽不見正好干這工作。”
就在這個工廠,于堅老老實實地當了10年的鉚工。在他的回憶中,那些像19世紀狄更斯小說中的工廠車間,“天車吊著巨大的鋼板,在你頭上飛來飛去,有時鏈子斷了,鋼板就會砸下來。有時電爐會爆炸,我寫過一首詩《羅家生》,里面的主人公,頭被炸開了那么寬的一道口子……”
非人道的東西,帶給于堅的是一種內在的生理性恐懼:“為什么這個世界總是不耐煩?為什么不愿意說得大聲一點?為什么不說兩遍?”只是,在那樣的環境中,1973年的于堅,又為何突然寫起了詩來?
在多個場合的敘述中,于堅都會提到17歲時,他去父親下放的村莊,探望父親的一段經歷。在生產隊的谷倉里,他發現了一本60年代印給干部學習的古典詩歌小冊子,在返回昆明的卡車車廂里,他便開始默誦那些讓他激動不已的李白、杜甫的詩篇,并很快找到了父親留在家中的一本《詩韻新編》,開始學寫古詩。
然而,恰恰是那個被他稱之為“黑暗”的車間,讓他有了寫作新詩的氛圍,以及日后對客觀、具體的詩歌美學的把握。沒用多久,這個煤機廠青工的詩名,就已經傳入了云南大學,為更多人所知了。
與黑暗的車間相比,那個年代的工廠,還有著今天難以想象的文學氛圍。原因在于,在農村之外,還有零星的知識分子被下放到工廠。在昆明煤機廠,就有著名的芭蕾舞演員、電影演員,還有資本家、工程師,這些人實際上都成了于堅的老師。工廠被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稻田所包圍,秋天經常有農民趕著馬車從旁邊的河邊路過。每天晚上,還能聽到延安時期的女干部彈奏的風琴聲。據說,這位原來在北京工作的女干部,就因為弄丟了一張兩毛七的票據,被劃成了“右派”,和丈夫一起被下放到了昆明煤機廠工作。
一次,于堅花3元錢的高價,從大街上一位神色慌張的男子手中,買來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馬上拿給廠里的好朋友,秘密傳閱。后來,大家還一起偷用工廠的紙和油印機,印了11本,印完之后,立即就燒毀了蠟版。
1974年的一天,中午下班以后,于堅被鉚工陳實悄悄地拉到車間的僻靜處,只見對方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上面抄著一首并不完整的《相信未來》,直到20多年后,他才在北京見到了這首詩的作者食指。
詩意與殘忍并存。工廠經常有“造反派”得意洋洋地告訴于堅,怎樣在武斗中,把人藏在大卡車下,用槍打死。空氣中都飄蕩著恐懼的氣息,反而帶給了于堅一種寫作的快感:越是害怕,越要寫。
工廠生活,也使于堅后來在閱讀羅伯·格里耶時,很輕易地就捕捉到格里耶早年經歷帶給他的寫作特質:像游標卡尺一樣精確,冷冰冰地呈現世界。
“煙囪冒煙了/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羅家生/沒有來上班。”據說山西老詩人岡夫在讀到于堅寫于1982年的這首《羅家生》時,曾熱淚盈眶。而在一篇創作談中,于堅曾反復推敲其中的一句“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條領帶”究竟該用“領帶”還是“皮鞋”,后來由于親眼所見因為擁有一條領帶而犯罪的事例,才選了更能代表某種時代積淀的“領帶”。
于堅還喜歡用外省來稱呼北京以外的詩歌寫作群體。很顯然,這是一個更常出現在19世紀歐洲文學中對巴黎之外地區的稱呼。考慮到上世紀80年代那代人普遍的世界文學閱讀圖景,也許這并不奇怪。于堅將那代讀者稱為專業讀者,他甚至說:“這是一個世界文學最基本的傳統,沒有這些東西作為基礎,怎么寫作?我現在開一個書單出來,應該和卡夫卡開的書單差別不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