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同勝
土 豆沒長在地里,土豆長在家里,土豆是 個二十郎當的大小伙子。
土豆大老遠就瞅見了五爺。
即便土豆沒瞅見五爺,他也知道五爺一準兒在那兒。
村里唯一的十字路口,西北角是塊空地,南來北往、東走西串的都要在這經過。空心的老槐樹,廢棄的舊石碾,再加上五爺,那是一幅見慣了的圖景。
土豆是不想驚動五爺的,他知道這有點難,但還是心存著僥幸。土豆有意放慢腳步,一點一點往前挪,像是捕食的壁虎。他想等差不多離了五爺的視線,再撒丫子跑掉。
五爺躺在破舊的藤椅上,雙眼微閉,嘴里哼著老掉牙的曲調,左手擎著煙袋鍋,裊裊的煙霧有氣無力地散向空中,右手慢慢搖著蒲扇,像是在打節拍,又像是搖著四季的光陰。五爺看上去很愜意,神仙一般。但五爺不是神仙,他就是五爺。
土豆撇了一下嘴,他知道五爺那是裝模作樣。五爺是誰?村里有了名的“鬼才”,腦瓜子好使,手又靈巧,不管啥活兒,到了五爺那兒,全都是小菜一碟,尤其是那紙上烙畫的技藝,堪稱一絕。只是,五爺太倔了,倔得如牲口棚里那頭討人嫌的叫驢似的,五爺一直未娶,沒有誰愿意跟“驢”搭伙過日子。
五爺長著一對順風耳,村里人說,五爺閉著眼,能聽出耳邊飛過的蚊子是公是母。此時,土豆的躡手躡腳,也就有了掩耳盜鈴的味道。
外邊的風吹進了村里,呼啦一下,就把那些后生和妮子給卷跑了。等五爺反應過來,一切都來不及了,五爺頭一回覺得自己失算了,像喉嚨里卡住了一塊年糕,上不來也下不去。
那天,土豆被五爺喚了去,說是要喝酒。土豆很詫異,開始犯嘀咕,五爺一向獨來獨往,從沒見過他請人喝過酒,即便是村里的頭頭也不例外。他土豆何德何能,讓五爺這么看重? 進到五爺那間屋子時,土豆瞪大了眼,五爺的小屋根本不像光棍兒堂,干凈整潔,墻上貼滿了烙畫,或飛鳥花卉,或鄉間景物,就跟真的一模一樣。土豆傻愣在那里,活像一尊雕塑。
土豆在村里的名聲說不上壞,但也好不到哪兒去,別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土豆一個人在村里瞎晃蕩,人們瞅他的眼光也就多了內容。
五爺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讓土豆學烙畫,要不他的手藝就和他一道進墳墓了,五爺不敢想這事,一想心就疼,肝就顫。
五爺是瞧不上土豆的,可除了土豆,他沒了選擇的余地。
爺倆推杯換盞,喝得越來越歡,五爺說的啥,土豆壓根就沒往心里去,嘴被酒堵著,就聽見他“哼哈”了。直到五爺抬高了嗓門要讓他行“拜師禮”時,土豆的酒勁騰地就上來了,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那句“俺不學那破玩意兒”是咋說出口的。話音剛落,一個硬硬的東西敲在腦袋上,土豆“哎呦”一聲,一摸頭,凸起了個大包。躥下炕時,才發現,五爺吹胡子瞪眼,手里緊緊攥著那桿煙袋鍋。
土豆再不敢見五爺,他一想到五爺,就會下意識摸摸腦袋。
再有幾步就要繞過五爺了,土豆一陣竊喜,剛要躥,倏地從背后傳來三聲咳嗽,嚇得土豆一哆嗦,他下意識扭頭,發現五爺正瞅著他,那眼神跟錐子似的。土豆“呦”了一聲,緊著幾步來到五爺面前,說:“五爺在呀,咋沒看見呢?”五爺的“哼”是從鼻子里擠出來的。土豆撂下背著的行李,朝五爺深深鞠了個躬。轉身的一瞬,正好聽到五爺嘴里噴出的那個“滾”字,土豆發現五爺的眼角有點潤。
樹葉綠了黃,黃了又綠。土豆回村時,大老遠就看到了五爺。
五爺依舊待在老地方,依舊老姿勢,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土豆大步流星走到五爺面前,才發現,五爺這一年像是老了好幾歲,頭發幾乎全白,額頭也添了幾道深深的皺紋。五爺沒睜眼,只輕輕問了聲:“滾回來啦?”土豆“嗯”了一聲,湊到五爺耳邊好一番嘀咕。五爺睜開眼,騰地一下從藤椅上彈起來,渾濁的眼里倏然有了光澤。
第二天,五爺收拾起撂了多年的家當,又做起了烙畫。
土豆瞅著網上的訂單,想起五爺那次請他喝酒時,因一時好奇用手機偷拍的那些烙畫,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那句話咋說來著,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著調的土豆總算著了一回調。
把一沓子錢遞給五爺時,土豆明顯感到五爺的手在抖,眼角的濕潤涂上了喜人的色彩。
從五爺的小院里,飛出了女人的嘰喳聲,那是一群留守婦女。五爺當初發誓,烙畫的手藝只傳家族男丁。可他終究還是破戒了。劉寡婦湊近五爺,擠眉弄眼,還故意拿話擠兌五爺。五爺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逗得滿院子一片哄笑聲。
土豆把推銷烙畫的事交給媳婦麥子打理,他又要去城里了,土豆說,城里能醒腦。
經過路口時,土豆的腳步慢下來,猛一抬頭,石碾靜臥在那里,古槐隨風搖曳。土豆輕輕搖了一下頭,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