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紅
相傳皋陶是舜的司法大臣,善于鞫訟,法律人常稱其為“法祖”或“獄神”。在《尚書·大禹謨》中,記載有帝舜與皋陶的一段對話,意謂舜夸贊皋陶做“士”即司法官時,能“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公正嚴明地執行五刑,以輔助有關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及朋友五倫方面的道德教化,終使“刑期于無刑”,臣民的行為都能做到符合法律準則和道德規范的要求,達到了用刑罰手段來消滅犯罪的目的。皋陶對此的回答則謙遜而謹嚴,在總結其司法工作的“經驗”時,說他無非是遵循了對待臣民要寬容厚道;對待過失犯,無論其所涉案情多么重大,都要從寬處理;對于疑難案件,則寧可失于執法不嚴,也不可枉殺無辜等原則。在這一最早的有關司法職業價值取向的討論中,皋陶給出了法官在遭遇道德的兩難境地時的取舍標準,即要以仁愛寬厚之心待民,而不能以酷虐之法殘民;在對待過失犯或存疑的案件時,要“疑點利益歸被告”,而非陷當事人于痛苦的淵藪;在司法工作中要體現上天的“好生之德”,使百姓心悅誠服;罰的目的不是為了“用刑”逞威,而在于以刑罰消滅犯罪,最終使“刑措”而不用。
皋陶的這種“刑期于無刑”的愿望,在后世的孔子那里衍化為對“無訟”的追求。我們都知道孔子是教育家,是教師的始祖,然而在他的“履歷表”上,還有一段做魯國司寇的經歷。既為司寇,斷獄刑人就是其分內之事,不過他在承認“誅”的必要性的同時,認為“教”才是社會治理的基本手段,所以他反對“不教而誅”,主張對待臣民百姓要“寬猛相濟”,并且提出了自己理想中的社會樣態:“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對于斷獄聽訟這樣的事,我的才能還是能趕得上別人的,不過我的目標是社會上不再有訟事發生。從這句話中,我們能聽得出孔子的自信,也能讀出其超乎常人的抱負和理想,那就是通過道德教化,使人人都成為君子,世上將不會再有犯罪。由此觀之,孔子通過道德教化消滅犯罪的“以德去刑”,終究還是要比皋陶“刑期于無刑”,更具有治本的期許,只是當理想照進現實的時候,才會發現二者之間的裂隙幾乎是無法彌合的,無訟也好,無刑也罷,只能存在于理想中而已。
不過,皋陶和孔子對無刑和無訟社會理想的追求,反過來又為司法者型塑了仁恕的職業形象。
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在其著名的《歷代刑法考》中,特別強調“先王之世,以教為先,而刑其后焉者也”,“刑者非威民之具,而以輔教之不足也”。在總結中外法制經驗時,沈家本認為立法和司法都離不開道德教化,只有注重道德教化,做到情法兩盡,法律才能發揮它應有的社會作用,若非“情與法相濟”,單純依靠法律的威懾和鎮壓,只能是南轅北轍。因此,沈家本提出執法之人要有“平恕”之心。一方面,執法者要嚴肅、客觀、公平,因為“設使手操三尺,不知深切究明,而但取辦于臨時之檢按。一案之誤,動累數人;一例之差,貽害數世,豈不大可懼哉?”所以用法必須公平,“度長短者,不失毫厘;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權輕重者,不失黍絫;立(執)法者,皆應如是”。另一方面,要想做到公平執法,還需有仁恕之心。他對東漢時期主張審案定刑須從寬從輕的廷尉郭躬十分贊賞,認為法官應本著仁恕之心去審理案件,“恕心用三字,實為平刑審斷之本,酷虐殘暴之人,習焉而不察者,皆由其心不恕也。恕則人心自生,酷虐殘暴之為,即有不忍為之者也”。在沈家本的評價中,西漢文景之世乃“漢法最平恕之時”。
人們談到中國古代法律時,常有“官法如爐”之說。若以“斷其肢體,刻其肌膚”的酷虐之刑來看,此說確乎精當,然而對法官審斷過程中仁恕的倡導,卻也為剛性的法網平添了一縷柔情。事實上,即便在我們全面推進法治建設的今天,也并不是一味地提倡法律的嚴厲和嚴苛,用刑的目的,固然有懲戒威懾的一面,但刑罰的運用,更在于通過教育和訓誡,以使犯罪者不至重蹈覆轍。在一些案件中,如果其所犯本是無心之失且已對自己的行為追悔莫及,社會危害性不大幾至微乎其微的情況下,司法者即可以仁恕之心蘊含于其判決之中,予當事人以自新之路。
(摘自《方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