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春雷
小時候,我見過的墻幾乎都是黃土打起來的。
用幾根椽子像做木排一樣連接而成的夾板,左右各一固定成50厘米左右的槽,把黏性十足的黃土填進去。昭蘇的土都是油亮亮的黑土,打墻用的黃土都要從黑土層下很深的地底挖出來,填滿了,再用石頭做成的大錘一錘一錘夯起來,一截夯結實了,再把夾板往上挪,再填黃土,再用石錘一錘一錘夯結實。所以,那時只聽說“打墻”,而極少人說“壘墻”。打墻是個重活,只有壯年的漢子才能夠勝任。這樣打出的墻,厚重、結實,每一寸都是用力氣、汗水實實在在筑起的,沒有半點虛空,也容不得半點虛空。這樣的墻組成的屋子,冬暖夏涼,整整一個夏秋的陽光,緩慢地穿透厚實的四壁,待屋子暖透,嚴冬就來臨,那土墻里儲存的溫度,一點一點暖著漫長的冬。那時候的冬天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雪呢?常在一夜之間,夢醒時,大雪封了門,埋住了一半的屋子。雪花呀,寒霜呀,都附在屋后的墻外,附在屋檐上、窗子上,諦聽著、回憶著墻壁里的溫暖。
這樣的屋子里的生活,也仿佛是用大錘一點一點浸透了力氣和汗水夯起來的。每一步,都實實在在,踏在歲月中踩出深深的轍。那錘、那拉車的繩,都負在爸爸媽媽的肩膀上。爸爸的衣衫上,總是凝結著汗水留下的鹽漬,媽媽的秀發,也總是濕漉漉地落在面頰。小小的屋子里、院子里,總是靜謐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灑下來,小草在院子里靜靜地拔節,小花在墻角安心地開,白蝴蝶、紅蝴蝶飛過低矮的墻頭又飛回來,墻頭上,幾枝毛嘟嘟的狗尾草在微微的風里搖。
我們喜歡在墻邊玩。那一截截黃土筑成的厚厚的墻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有趣的東西呢?我喜歡摳出墻里的蝸牛殼。那些蝸牛,原本沉沉地睡在地下,或者正在散步,就被挖起來,扔到了打墻人的夾板里,變成了墻的一部分。那打墻的力道是多么大、多么韌、多么勻啊!我摳出來的每一個蝸牛殼中都填滿了泥土。以至于很久以來,我都以為,蝸牛是等同于泥土的。那些蝸牛,大的如指肚,小的像一粒綠豆;有的花紋美麗,一圈一圈暗紅的螺紋整齊勻稱;有的樸素暗沉,在年深日久中有了泥土的光澤;還有些瑩白如玉,沒有絲毫雜色,初發現時驚喜萬分,待小心翼翼從墻中摳出時,已在手中碎成齏粉,徒增遺憾滿懷。小伙伴們把摳到的蝸牛殼裝在衣兜里,有時會在一起比誰找到的多,誰的更漂亮,有時寶貝般互相交換。那些珍寶般的殼,最后都碎在了衣兜里,碎在了記憶里,又化為一把泥土,靜靜地臥在墻下。
打墻這項勞作,墻這個物體,把原本不會說話的、躺著的泥土,把原本沉睡在泥土里的秘密變成了站立的語言。泥土一定是有秘密的吧?我吃過的果核,媽媽撒下的菜籽,爸爸播下的小麥,都會從泥土里長出來,長成活著的濃綠、馨香。就連麻雀站立過的墻頭上,都長出了像它的羽毛一樣的狗尾草,在風里、在陽光里慢慢地、茸茸地搖,搖得那風、那陽光、那歲月都變得暖乎乎、軟乎乎、柔乎乎的。那么那些圓圓的帶著密碼的蝸牛殼呢?它們是核嗎?它們長成了什么?它們和泥土一起被一個個漢子種成了墻,又長成了一個一個家,長出了家里的活色生香,鮮活蓬勃。它們是土地的語言。我摳出了一個個蝸牛殼,好像摳出了一個個關乎生命、關乎記憶、關乎家和童年的秘密。是土地悄悄說給我聽的,是它借墻的語言說給我聽的。我一日日依在墻下,墻是溫熱的,那溫度一直停留在我的生命中,從不曾遠走。
墻中的核,遠不止蝸牛一種。還會有美麗的小石子。這些石子原本深埋地下,現在出現在墻頭上,就讓人有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喜悅。我喜歡把那些石子放在手心里反復揉搓,讓它們呈現本色,那些暗沉的、柔潤的光芒,像是來自地心的語言,帶著遠古圖騰的莊嚴與悲傷。
有一次,我在墻邊掏出一枚扁圓的石頭,鴿子蛋大小,中心有一圓孔,極精致光滑。爸爸說是以前人們捻線用的線墜。我常捧著它在陽光下瞧,陽光穿過小圓孔在地上繡出一個小小的光斑,像一只眼。它看見了那雙捻線的溫柔的手了嗎?它還記得曾一日日摩挲在它身上的溫度嗎?它還記得那些在陽光下、小河邊、草場上,和它一起伴著歌聲旋轉的絲絲縷縷的線嗎?那些線,縫補著、牽系著的一點一點的光陰呢?它們又去了哪里……
走出院墻,就是一條穿過村子的小河。河邊綠草如茵,是兒時我們的樂園。我常整日流連在河邊,熟知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河水清澈,河底是沉積的細沙,斑斕的石子,有小狗魚在石縫間、水草間大搖大擺地游。有時會有美麗的碎瓷片意外地出現,這都是我們的摯愛。那些瓷片上的花紋,遠不似平常飯碗上的紅花綠草藍條紋,仿佛是跟著河水從很遠的地方來,又經過河水的打磨、沖刷,顯得瑩潤可愛,帶著來自遠方的神奇,總會成為“過家家”時招待“貴客”的珍貴餐具。記得還有一次競撿到半扇貝殼,欣喜之極,站在河水中央,仿佛觸到了遙遠的山那邊來自遠古海的清涼。有時在想,我至今仍愛精美的餐具,一定是從兒時就留存下來的對遠方、對美好、對清澈河水明媚生活的記憶和向往吧?
墻里也是有碎瓷片的,但很少見。這樣的瓷片來自地下,又被夯筑在土里,很難摳出,只留下一痕讓人心生幻想的白邊,在童年里熠熠閃光,有時候會對著一面墻呆呆地坐一個下午,想出一個個璀璨的故事來。黃泥墻的小屋,只有黃泥筑成的墻的村莊,在生命中留下的競不是單調,而是恒久的溫暖與多彩。
如今,那些土地深處和蝸牛的秘密一起長出的墻,已然漸次消失。隨之一同消失的,還有從茵茵綠草邊歡快淌過的小溪。重新長出的是整齊優雅的新的村莊。我又掏出那枚線墜,對著陽光看,陽光穿過那小小的孔,在我的手心投下一個精致的光斑,滾熱。那絲絲縷縷,曾在溪邊,在它的身上旋轉的光陰,依然閃耀著光彩。總有一些什么,從不曾遠走。比如那些墻長成的一個個家,比如那些墻里存著的溫度。比如墻里的蝸牛,比如那個摳蝸牛的孩子。
味道
每次回鄉下,我總喜歡選擇傍晚時分。這樣到家時,家家戶戶正升起炊煙。陽光斜斜地從路邊人家的干草垛上溜下來,暖暖地鋪在路邊。我牽著女兒的小手,和那些牛兒、羊兒慢悠悠地心滿意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兒常說鄉下的空氣是香的,的確是的。有奶茶的香味飄來,不用進屋,就能看見主婦正坐在炕前,把滾沸的茶水和牛奶混合在一起,那奶茶的表層,一定有幾顆黃亮亮的油珠在旋轉;我還看見,男主人端起碗,滿意地咽下一口,每一根胡須都舒暢地伸展開來。風兒吹起的時候,有柴煙的氣息,有被陽光曬熱又涼下來的羊毛的氣息,還有勞動的人們甩在路邊的汗珠混合著莫合煙的味兒,在傍晚的村子里四處流淌。
我像是村莊這口“大鍋”里的勺子,不斷地走動著,攪動著,把東家的奶茶香帶到西邊,又把西邊人家熱馕的香氣帶到東家。夜幕漸漸落下來,燈光亮起來,每一家窗戶里都溢出勞累一天后的疲倦和慵懶,每一道墻縫都在向外流淌著家的味道,有的厚樸,有的辛辣,有的清甜,有的微苦。
我喜歡走在這樣的村莊里。倘若是白天,說不定會碰見正在打馕的維吾爾族鄰居阿姨。她總是跪坐在馕坑上,被火烤得紅彤彤的臉上,汗珠兒一串串滾落下來,馕的香味從蓋著木板的馕坑里溢出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呢?總讓人想起八月驕陽下的小麥,想起灑落在黑土地里的汗珠,想起遠古森林里燃燒的松濤,想起潔白的牛奶冒出的熱氣,想起媽媽暖暖的粗糙的手。看到墻外的我,鄰居阿姨總會撩起圍裙擦擦汗,順手抿一下被汗水浸濕的頭發,重新塞進頭巾里,再把頭巾系好,然后打開木板,用鐵鉤勾出一個火候正好的滾燙的馕遞給我,滿臉堆著笑,容不得你拒絕。我會用衣襟兜住熱騰騰金燦燦香噴噴的馕,欣喜地跑回家去。
她的身后,有一棵杏樹。深秋的時候,滿樹火紅的葉子比夏季熟透的杏子更炫目。記不清小時候有多少次覬覦那棵樹上的杏子,總是在六月里杏子剛剛掛果的時候,就和小伙伴偷偷摘下幾顆,藏在衣袋里,躲在墻角邊輕輕咬下一口,酸澀瞬間穿透整個牙床,仿佛牙齒都快要掉下來,咧著嘴巴、眉頭緊鎖唏噓好半天。那種無比珍貴的透心的青澀記憶,總在提醒著我,并不是每一種想要的東西都具備想象中完美的滋味。
味道像是一根臍帶,牽系著我們和那些早已遠逝的過去。有很多時候,以為那些走遠的事情早已淹沒在時間的海洋里無從尋覓,可又會在某一個瞬間,被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點燃記憶,于是,曾經的一切都重新呼啦啦燃燒起來。
記得那個秋日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的雨,感覺得到寒意漸深,以至徹骨。天亮時,空中飄起了碩大的雪花,一下子又嗅到了雪的清新。中午下班,我踩著滿街零落的黃葉,經過一家炒貨店,撲鼻的瓜子香味恍然讓我回到了童年的春節:那紅旺的爐火前,媽媽揮動著鍋鏟,鏟與鍋摩擦的唰啦聲很有節奏,瓜子香香地爆裂開來。這么想著,竟站在街頭愣了片刻。
小時候是沒有“零食”的概念的。春天播種時,媽媽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點上一些向日葵,那便是我們下半年的零嘴兒了。向日葵長得快,不嬌氣,那粗糙的、毛刺刺的葉子摸起來像父母的手。花兒才謝,它剛開始結籽,我卻已經等不及似的,小心翼翼地摳出一顆嫩嫩的籽兒放在嘴里,咬出滿口的清甜。直到深秋,向日葵的葉子枯萎,花盤長得碩大而沉重,深深地垂下頭去,媽媽會帶著我們姐妹掰下花盤,放在朝陽的墻根下曬著,同樣晾曬的還有玉米棒、豌豆秧、蘿卜條。整個秋冬,院子里總是彌漫著陽光的干燥氣息、各種莊稼那隱在苦澀背后的清香氣息。
那時的春節前夕,一系列繁忙的準備中必有一件事是炒瓜子。在閑下來的靜謐的夜晚,媽媽把厚重的平底鐵鍋放在爐子上,把裝在白布口袋中的瓜子倒進鍋里,“嘩嘩嘩”地揮動起鍋鏟,問或有瓜子爆裂的聲音,香氣漸漸濃烈,繚繞不散。我以為隨著自己的長大,早已忘記了這樣的時光,忘記了媽媽揮動鍋鏟的背影,忘記了瓜子在童年的唇齒間的噴香回味,忘記了像小狗一樣眼巴巴地站在鍋臺前的那種急切。偶然的一次與味道相遇,才意識那曾經的歲月以及歲月里流淌過的甘苦,都已深深長在了生命里。
媽媽的鐵鍋里,飄蕩出的不僅僅是瓜子的香味,還有說不盡的屬于家、屬于媽媽的味道。直到現在,我們姐妹每次回到媽媽家,媽媽必定會宰只雞給我們解饞。媽媽做的雞肉味道總是那么好,我在自己的家里,用同樣的雞肉、同樣的食材、同樣的調料、同樣的工序,卻怎么也做不出那樣的味道來。也許是厚重的鐵鍋、在鼓風機的催促下熊熊燃燒的爐火賦予了一道簡單的菜以特別的味道,也許是烹飪的過程中融入了數不盡的思念和期盼,也許,這就是我們固執地想要吃到、想要留住的味道。
女兒喜歡抱著我,把鼻子藏在我的頸間、發問,她說我身上有股特別的“媽媽味”。她很小的時候,在鄉下姥姥家長大,每次我回去看她過后,她都會有好幾天抱著我的枕頭睡覺,說枕頭上有“媽媽”。現在想起來還會覺得心酸,那么多的分離,不知道在她小小的心里留下了多少思念。我依稀記得小時候的自己也是一樣,喜歡坐在爸爸膝頭,摸他粗糙的手,吮吸他身上的汗味;喜歡在夜里偷偷鉆進媽媽的被窩,深深眷戀那里親切的“媽媽味”。
記得有一次朋友問我,是否能回憶起父母年輕時的樣子。我努力想了很久,卻想不起來。在我的腦海里,父母一直都是眼前這樣的。只有借助那有限的幾張發黃的照片,我才知道爸爸年輕時的俊逸瀟灑、玉樹臨風,媽媽曾經也是長發飄飄、秀美嫻雅。在時光的長河里,我們的確會弄丟許許多多的東西。譬如我們明明在父母很年輕的時候就和他們在一起,記憶里卻沒有他們年輕的容顏。但我會記得把手放在爸爸媽媽手里的溫厚感覺,記得摟著爸爸媽媽時那永遠屬于我的味道。
我喜歡走在傍晚時候的村莊里。它亮起燈,在次第燃起的爐火邊舒展開身體,嘆一口氣,給懷里的孩子們一個安寧結實的擁抱。我慢慢地走,不讓自己的腳步驚醒它,我把村莊里沉睡的、醒著的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這是獨屬于我的味蕾記憶,我知道有一天會有一粒火種點燃它,讓那些遠去的回憶復活。
時間的風兒忠實地跟隨著我,它吹走了我踩下的腳印,它吹黃了一片片的綠葉,它吹干了大地上的一切淚痕,連同所有的聲音。我以為它會吹走一切,還好,它給我留下了一種刻骨的記憶,就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