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德庸

我馬上58歲了,這幾年可能真正地步入人生反省的階段。我開始問自己一個問題,我會不會選擇再重新年輕一次,我想大部分人的答案可能都是愿意,但我自己的答案是,我不想再回到童年。
我不愿意回到童年,可能因為我受不了微小的邪惡。在整個成長過程里,我碰到的都是人們散發出來的很微小的邪惡,而微小的邪惡讓我有了非常不愉快的童年。
小時候,我長得其貌不揚,對很多事情的反應其實非常遲鈍。光是這一點你就很容易受到同學的排斥、排擠,而他并沒有什么理由對你那樣做,但他就是忍不住會這么做,當時可能沒有一個確切的名詞,現在有了,叫做霸凌。霸凌有各種方式,甚至不用去碰你,光是把你孤立,本身就是霸凌。
我舅舅過年前到我們家來,先給我紅包,也給我哥哥紅包。因為我哥哥不在,他就說,你把你哥哥紅包代收。我說好。過了幾天他打電話找我媽媽剛好是我接的,他就講一句話,“給你哥哥的紅包,沒事……”他雖然沒有講出來,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我托你轉給你哥哥的紅包,你可不要自己吞掉了。我能夠感受那種全然的鄙視。為什么會這樣?我認為就是人性里面的一個小小的邪惡,我不信任你。第一,你長得不好看,甚至你長得就是天生討人厭的樣子。第二,你成績很差,所以你一定不是好孩子。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接觸過所謂大惡的人,但是那種帶有微小邪惡的人其實從來沒有間斷過。我的許多作品里都在表達微小的邪惡。
五年前,我知道自己有亞斯伯格癥(注:屬于一種發展障礙,其重要特征是社交與非言語交際的困難,同時,伴隨著興趣狹隘及重復特定行為)之后,我接受,也原諒了自己的小時候。
我從小就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孩,從來沒有人對我抱過任何希望。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唯一支持我的就是我父親。當時整個社會氛圍就是想畫畫,就準備餓死。直到我當兵前,一次很巧的機會,有雜志跟我邀稿,我畫了。
等我服完兵役,我畫的《雙響炮》竟然就火了。對我來講,漫畫是可以滿足我、甚至修補我破損的內心和靈魂的方式。我不停地畫,只要透過我的畫得到一切肯定。那個時候,我畫到最多可能有十幾個專欄。我不但畫專欄,廣告代言找我,用漫畫做信用卡的,我也做;臺灣當時最火的一家百貨公司用我的漫畫做櫥窗,我也做。最后我的生活里只有工作,當我停下來,才發覺其實我已經變成一個工具了,后來那幾年我不想畫了。
我從來沒有習慣過所謂的成名,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成名這件事情。我很少出去應酬,所以也沒有辦法享受到所謂的名氣。我的童年從來沒有受過褒揚,一直都是在自卑中過下去的。我沒有辦法享受名氣,因為會讓我不自在。
什么是我最自在的時候?只有在當兵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成名,更重要的是,服兵役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是。
我們那個時候要當一年十個月的兵,在一年十個月的歲月里,它強調,你是不存在的。如果班長問你,“你為什么那樣做?”如果你說,“我想可能這樣子……”班長就會罵你,“你根本不需要想,你知道嗎?”
這幾十年,商業化毀壞了大部分創作者,真正的創作者越來越少。我跟一個朋友吃飯,他問我:“你現在還這樣子,拿一支筆在紙上面畫嗎?”我說“當然,還是這個樣子”。我不希望創作過程里有任何東西阻隔了我跟筆、紙之間的接觸。用電腦去繪圖,沒有辦法實際接觸到內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