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弋
1
見到羅景文,是在學校社團招新會上,那時他正懷抱一瓶汽水,繞著我們網協的廣告篷鬼鬼祟祟地打轉。
他轉到第二十六圈時,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將腿伸到他將要經過的過道。卻不想,他在離我腿還有十公分的距離時停下了腳步,兩人的目光雙雙聚焦在那只微微抬起的腿上,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我愣了愣,隨即想著干脆擺出個正在做拉伸的姿勢。可還沒等我調整動作,只聽見一聲慘叫,羅景文便躺在了地上,雙手抱著膝蓋,眼巴巴地望著我。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分說地齊聚在我們身上,準確地說,是齊聚在我的腿上。
我清楚地感覺到方圓幾里的女生們灼灼的目光,芒刺在背大概就是在形容我此時的處境。而羅景文依然躺在地上,裝出一副痛苦萬分的模樣。
眾目睽睽下,我被網協會長拉到一旁:“恩雪,你在干什么?”
我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轉頭的瞬間,正看見羅景文的嘴角彎了彎。他是在笑。
一時間,從小到大翻過的小說、追過的韓劇在我腦子里輪番播放。
我將他從地上扶起來,順便擠出幾顆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的襯衫上,他被嚇了一跳。
“你不要再糾纏我了,這真的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楚楚可憐我也會演。
語畢,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瞪著眼的羅景文。
而在此之前,我們素不相識,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惶惶終日,生怕有人會突然殺到我面前與我同歸于盡。
據舍友打探來的消息,羅景文是大三年級的學長、學生會老會長。事發當日,極有可能是抱著視察工作的心態去的招新會。
他大二作為學校交換生去到斯坦福交流學習了一年,其間拿到了斯坦福的保研名額,但他拒絕了,傳言是因為放不下唐笑。而我聲稱被羅景文糾纏的那天,唐笑師姐黑著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就猜到羅景文不會那么輕易放過我。
果然,宿舍樓下的小賣部里我被羅景文在眾目睽睽下扔在肩上扛了出去。
他將我丟在學校雁湖邊的草坪上,我埋著頭不敢看他。羅景文卻突然笑出了聲,彎腰敲著我的腦袋:“蔣恩雪,你記得羅山山嗎?”
“你……你……”我指著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一把拍開我指著他的手:“對對,是我。”
“羅胖子!”我激動地摟住他的脖子。卻不想被他卡住咽喉一把按在地下:“你給我閉嘴。”
我們坐在雁湖邊聊了很久,時間晃晃悠悠地過去,直到黃昏來臨。
“恩山呢?他還好嗎?”羅景文問。
說到這兒時,我的眼淚簌簌地流下,弄得羅景文不知所措。
“羅胖子,我找不到他了。”我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2
小時候,我與恩山住在黎水。那時候黎水還沒有被旅游資源開發商承包,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水鎮,大部分人都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母親陪著父親外出打工,漸漸沒了消息,多虧了外公辛苦地將我們拉扯大。
羅山山是七歲那年搬來黎水的,聽說是城中某富商的孫子,來鄉下養病。他來的時候,黎水的家家戶戶都受了他家恩惠,我家收到的是十斤牛肉,以及一個澳柯瑪大冰柜。也是從那時候起,羅山山成了黎水活佛一樣的存在。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從一輛黑亮的賓利上被抱下來,手中緊緊攥著豆豆布偶中的花生,怯生生地躲在陶叔身后。陶叔是和他一起來黎水的,負責照顧他的生活。
恩山將我馱著爬上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我才能勉強瞅到簇擁在人群中的那顆微微探出的腦袋。
羅山山剛來黎水時并不討喜,對誰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鄉親們對他的好大多是出于“拿人手軟”的假意奉承。他沒有朋友,只知道坐在院子里看書看書再看書。可是,漸漸地,他偶爾也會來我家找恩山一起玩。
他轉來鎮子上的學校念書,和恩山在同一個班級。兩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頭腦都很聰明,學習一直名列前茅。他們一起參加競賽,一起去學校周圍的路邊攤吃燒烤,甚至一起逃課去更遠的市里看天文展。
我還記得那天,恩山逃課從市里回來時被外公用柳條狠狠地揍了一頓。他讓恩山在院里罰跪,沒有允許不得起來,還叮囑我好好看著他,隨后提著酒葫蘆出了門。
我拎著個小板凳坐在恩山對面:“哥,你起來吧。”
恩山搖了搖頭:“沒關系。”
那時正值三伏天,烈日炎炎,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可他說什么也不愿意起來。最后黃昏來臨,冷不丁突降大雨。恩山將我連人帶小板凳一起端進屋子,自己又跪了回去。我坐在凳子上“哇”地大哭起來,然后跑出門。
我在老街的酒館里找到正在聽戲的外公,“撲通”一聲跪下,抱著他的腿,泣不成聲地求他跟我回家。
我們回去的時候,恩山依然在雨中跪著。外公一邊罵他“傻孩子”,一邊將他抱進屋里,催促我趕緊燒熱水。
其實我和外公都明白,恩山就是那樣的人,對于命令絕對服從。我們的父親,在沒有負傷退役前曾是西南軍區陸軍特戰隊的成員。恩山想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一名軍人,替父完成戰斗下去的心愿。
第二天,羅山山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我家,看見正站在桌子上換燈泡的恩山著實嚇了一跳。
羅山山小時候不小心淋了場雨,整整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差點兒沒要了他的命,所以在他的幼小心靈深處一直認為淋雨是一件要命的事。一早從陶叔嘴里聽了恩山的事,他以為自己的朋友已危在旦夕,打電話給城里的老爸說無論如何也得救恩山一命。
我和恩山聽他認認真真講完事情的經過,笑到抽搐。
3
我小學畢業,考上了恩山和羅山山所在的中學,成了他們的學妹。
那時候羅山山儼然已經變成了羅胖子,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但他常年吃帶有激素的藥,已活生生地從我心中的孤僻小王子,變成了孤僻小胖子。
我十三歲生日那天,他們騎車帶我去市里將夜市的美食從頭吃到尾,然后三個人腆著肚子躺在河堤的草叢里。
忽然,羅山山坐起身,眉飛色舞地從書包里扯出一個布偶。
“花生!”我驚喜地叫出聲。
羅山山臉上難得露出得意的神情,他挑了挑眉:“喜歡嗎?我特意讓我爸從國外買回來的,我也有一個。”
其實羅山山一直不知道,從我見他的第一刻起,我就相中了他手上的玩偶。直到現在,花生依舊是我收到過的最貴重的禮物。每當經濟危機來臨,我都在心里盤算著把它賣多少錢合適,奈何,卻總在最后關頭狠不下心來。
羅山山依然不愛說話,我和恩山是他唯一的朋友。
恩山生得好看,身邊總有一堆女孩子找他講題。每天放學,我和羅山山就一起去學校附近的水世界喝著冰汽水,等恩山一起回家。
后來,搖滾樂的原始粗糙和懷舊氣質一度風靡全國,每個人的心中幾乎都有一支鐘意的樂隊。那時后海大鯊魚作為No Beijing(北京搖滾樂)的四支樂隊之一火遍全國,成為無數少男少女心中的偶像,但我們三人卻偏偏最喜歡哪吒樂隊。
初二的暑假,羅山山舉著三張在那時的我們看來無比珍貴的機票在我們眼前晃呀晃,恩山沖上前本打算將他舉起來以表激動,奈何力不從心,轉而搶走他手中的機票。
我站在小板凳上叉著腰看他們打鬧,笑得樂不可支。
很久以后,無論生活有多么不盡人意,我始終不承認命運的悲哀,因為最好的時光我也曾擁有過。
就在去北京的前一天,外公說什么都要去鎮子上給我們買些零食和生活用品帶上,恩山和羅山山怎么都攔不住。
那天,過了很久,外公再也沒有回來。
醫生說外公死于心肌梗塞,這種心源性猝死誘因有很多:勞累、驚嚇或是刺激。
沒有人知道外公那天都經歷了什么。外公的葬禮辦得簡單,卻體面。他為人寬厚,是鎮子里數一數二受人景仰的老人,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大都雙眉緊鎖,眼泛淚光,用近乎同情的眼光打量著我和恩山。
夜里寒氣逼人,我緊緊地抱著恩山躲在他的懷里。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但卻對彼此的心事心照不宣:我們不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4
外公的離開,成了我們三人生命中的重要轉折。
羅山山被家人接了回去,聽說他要被送去美國做手術。我和恩山跑回學校見了他最后一面,他說:“我會回來找你們的。”
“羅胖子,病好了,就好好減肥吧。”我說。
我們三人都笑了,苦澀的笑容,為我們無憂的時光畫上了句號。那三張去往北京的機票,被夾在了某本書的扉頁。多年后偶然翻起,也覺得格外美好。
那么從此,便只顧風雨兼程。
羅山山走后,恩山去江浙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供我讀書。我們住在最簡陋的廉租房里,吃最便宜的飯菜。偶爾,恩山也會給我買來我最喜歡的小餛飩。
艱難的歲月里,因為有了彼此的陪伴,所以路漫漫而又不畏恐懼。
我考上大學后,恩山很高興,帶著我去海底撈吃火鍋。我以為這是對我成功升學的獎勵,卻沒想到是離別的訊息。
恩山遞給我一張銀行卡,他說:“恩雪,我想入伍。”
我知道,恩山一直沒有忘記他的夢想。只是一直以來他為了攢夠我的學費,就沒有再提起。其實我明白,我不能將他永遠困在我身邊,他本該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鷹,是我牽絆住了他的腳步。
“去吧,哥,去找回你的人生。”我說。
軍隊的生活有嚴格的紀律,恩山剛到部隊時,偶爾會找機會寫信給我。可漸漸地,來信越來越少,我以為是他們的任務繁重,一開始并未在意。可直到現在,他也杳無音訊。
正當我束手無策之時,羅山山出現了。
“你知道恩山在哪個部隊嗎?”羅景文問我。
我傻笑著撓撓頭,說:“我只知道他去了云南。”
我怔怔地看著羅景文,他的頭發被雁湖的風吹得高高揚起,他說:“你放心吧!”
羅景文答應幫我找恩山,作為回報我主動請纓要幫他追到唐笑。
我花了兩天的時間通讀《戀愛寶典》,正準備給羅景文策劃一場驚天地泣鬼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盛世告白典禮時,卻突然被他拉到了學校樂隊的練習室。
“恩雪。”音樂響起的一剎那,他忽然轉過頭問我,“你還記得那首歌嗎?”
他接過遞來的吉他,站上了舞臺。燈光下的羅景文,光芒萬丈。
他唱:今朝我三頭六臂,身后的蓮花盛開。回來我取你性命,再鬧東海。
金剛圈和紅綢緞,看我舉銀槍在手。要在這混沌世界,大開殺戒。
哪吒只哭過一次,從今后不會再有。翻江倒海的本領無人能擋。
憂郁的孩子們別怕,守護著你們是哪吒,誰要是再來害人,定不饒他。
我呆呆地抬頭望著在臺上沖我揮手的他,腦海中浮現的是雨中連著凳子將我端進屋子里的恩山;看著父母離去的背影流淚的恩山;永遠守護著我的恩山。眼淚兀自流了下來,音樂戛然而止。
“恩雪。”羅景文輕聲喊我。
那天晚上,我和羅景文從練習室走出來,發現外邊雨下得很大。羅景文將外套脫下來給我裹上,我們并肩站在屋檐下等著雨停。
我想起小時候他來找恩山一起玩,我總要欺負著他幫我寫完作業,不然就不許他們出門。什么時候起,那個總是讓著我、給我欺負的小男孩已經不知不覺成長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男人了。
5
我的告白策劃案還沒有出爐,就有小道消息稱唐笑收到北京某公司的實習邀請。
我躺在樂隊練習室的沙發上,啃著手中的炸雞,恨鐵不成鋼地給羅景文分析他如果再不采取行動,那他的感情路就注定會多么多么波折。
羅景文正在調試他的吉他,冷不丁來了句:“要不我們去北京吧。”
我唯一堂堂正正為他做的,是陪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春夏和秋冬。
我畢業那年的寒假,羅景文不愿意放我一個人回去黎水,干脆將我帶回他家過年。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他的女朋友,一開始我還努力解釋,到后來發現羅景文并不在意,就索性由他們去說。
直到那天羅母偷偷將我拉進房間,將一對玉鐲塞進我手里,我再三推辭,她態度堅決。在我使出渾身解數也無計可施的時候,羅景文推門而入,他將玉鐲放進我的口袋里,說:“恩雪,我們出去走走吧。”
那是三月初,夜里還飄著小雪,我們沿著八號公路一直走一直走。
在我終于鼓起勇氣問羅景文為什么不肯解釋我們的關系時,他卻突然開口:“恩雪,讓我來照顧你吧。”
有一枚雪花飄落在我的睫毛上,我努力地眨眨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唐笑呢?你為了她放棄了斯坦福。”
羅景文搖搖頭:“放棄斯坦福是因為我堅信自己能找到你和恩山。”他停下腳步,俯身搭住我的雙肩,“恩雪,我從來都堅信,那漫漫余生我只能和你一人走過。”
我的嘴角不知不覺地微微上揚,原來語言是如此蒼白,那我就以一個吻來做出回應。
一年后的夏天,我們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籌備婚禮。羅景文說恩山被派去索馬里執行對外任務,沒辦法回來。這成了我唯一覺得遺憾的地方。
可就在婚禮前幾天,我在打掃家中庫房的時候,無意中在一個古舊的老式衣柜里發現了一個牛皮紙箱。里面裝的都是一些簡單的小物件,像是鋼筆水杯或是功勛獎章。只有一封信顯得有些特別,信的扉頁上寫著:告慰蔣恩山上尉家屬書。一時間,我的世界天昏地暗,手中的紙箱掉落在地。
羅景文趕回家的時候,我正坐在沙發上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紙箱。我以為我會崩潰,會痛哭流涕,可原來當人處于極度悲痛中時,會變得格外冷靜,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羅景文看著我手中的箱子,輕輕開口:“他為了救一個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
那年2月27日21時,恩山在緝拿逃犯時為救一個孩子犧牲。
同年3月2日22時,羅景文說:“恩雪,以后讓我來照顧你吧。”
可是羅景文,我幾乎相信了你。相信你對我的愛不是出于所謂的道義與憐憫,相信恩山正在遙遠的索馬里實現他的夢想,相信一切都開始變得越來越好。
可當謊言被戳破的那一刻,我該如何去面對?
當我清楚地認識到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時,我選擇偷偷離開。
飛機飛過九萬英尺的高空,我顫抖著拿出紙箱中恩山留下的一張名叫《他在時間門外》的CD。
那是哪吒樂隊唯一做出來的一張實體專輯,2012年底發行的時候只有500多張,且永不再版。他們寫:
致你們:
小時候,經常把最喜歡的卡片、玻璃彈珠、橘子橡皮這些在別人眼里不值一提,在自己眼里卻是最寶貴的物件放進鐵盒子,再偷偷埋到自家的院子里。
我們現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情,與其說這是張CD,倒不如說是一個時光盒子更讓人舒心。
我們把在一起的時光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埋進人類世界的最后一個晚上。在盒子里的我們,嘴一翹就會笑,燦爛飛揚。
說到底,本該是四個人的小秘密,現在卻要唐突地邀請大家一起去探望,去探望那些起風的日子里,吃著火鍋唱著歌的少年們。
我們。
2012年12月20日夜
我們,我、恩山、羅景文。
再見了。
8
兩年后的圣誕節,我回到黎水。那時正是黃昏,下了一場大雪。
黎水變了,很多老房子已經被拆掉,泥濘的路被鋪上了青石板,前來游玩的旅客絡繹不絕。
晚上回到老屋收拾房間的時候,我在角落里看到了羅景文的小木箱,里面裝著當年他寫給我和恩山的信。
我將它們拿出來,一封封地讀,說的大都是些關于天氣、飲食、學習等無關痛癢的話題。直到最后一封,只有短短九個字:恩雪,你能等我回來嗎?落款比當年他對我說“恩雪,讓我來照顧你吧”早了整整七年。
院里的大門被輕輕推開,羅景文從門外走進來。他走得很慢,很慢,愣愣地望著屋里亮起的燈。
直到我走出門,他停住了腳步。
“你回來了。”
我點點頭:“回來了。”
曾想過要逃,卻發現離不開。
“我這一生所有的幸福快樂,都是關于你,關于恩山,我放不下,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