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衰落與洛克菲勒的醫藥慈善

文_赟韜

1929年余云岫倡議“廢止中醫案”，中醫界再次炸鍋，打出保護中醫防止“文化侵略”和“經濟侵略”的口號。民國中后期，西醫大行其道，興西醫滅中醫（持此觀點還有大量知識分子）的中國醫生，主要是赴英美留學和國內協和醫學院等校培養。二十世紀伴隨著醫學的“現代化、科學化、國際化”，中醫日益凋敝。這背后，站著一位美國大商人。

老洛克菲勒（1839年—1937年）和小洛克菲勒

精英、資本的聯合統治

“天下惟庸人無譽無咎”，洛克菲勒一生毀譽參半，堪稱傳奇——兼并壟斷著名的巨商、家風綿延的成功教育家、極度虔誠的美國北浸禮會教友，樂善好施的慈善家……

他在人生的后40年，心力主要放在教育和醫藥領域。他死后，媒體把他包裝得近乎完人，鮮見負面報道。

“‘某些個人所從事的為其自身利益而剝奪由其他人創造的財富的斗爭是一個偉大的事實，這一事實支配著整個人類歷史’……‘至于統治階級是寡頭統治、財閥統治還是民主統治，幾乎無關緊要’……帕累托（Vilfredo Pareto，1848—1923）提示人們，當精英循環的過程以民主選舉而非世襲或推舉（cooptation）的方式進行時，他們搶奪民眾的機會可能會更大?！?/p>

阿爾伯特?赫希曼在《反動的修辭》一書中曾這樣寫道。比如洛克菲勒，他可謂精英、資本聯合統治的標本。有美國媒體人，沖破美國新聞的隱型幕帳，對洛克菲勒進行了略顯“陰謀論”的批判。

20世紀30年代，曾任《華盛頓時代先驅報》編輯的莫里斯?A?比利主辦一個縣級報紙，某天，因刊文聲援受到電力公司劣質服務的讀者，他受到了電力公司廣告代理的嚴厲斥責，并以取消廣告合同來警告他“老實點”。煤氣公司和電話公司，也來試壓。

貴族階層的他憤而辭職，四十年代中后期寫了兩篇震驚世人的揭露性文章《藥品史話》（The Drug Story）和《洛克菲勒家族》（The House Of Rockefeller）。在1949年建立自己的公司——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哥倫比亞出版公司之前，盡管他在傳媒界有人脈，但這文章卻無渠道刊發，尤其《藥品史話》，沒有任何一家大書店接納，也沒有正規報紙評論。

好在這種不一樣的聲音，最終還是被報道出來了。

1917年9月24日舉行的協和醫學院奠基儀式

“協和三寶”之一的圖書館

洛克菲勒的藥品帝國

這兩篇文章，矛頭指向洛克菲勒財團的醫藥帝國，剖析洛氏如何精心地捐資給大學、醫院、教會和慈善機構，并利用媒體的威力，在全球進行商業布局，成為屹立不倒的“工業海盜”。

他舉了很多例子，如洛克菲勒藥品帝國最大的控股公司斯特林藥品公司（Sterling Drug Inc），1961年盈利54%，另一家施貴寶（Squibb）公司，1945年的盈利是576%。

文章指出，美國陸軍軍醫局局長辦公室、海軍醫藥局、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美國公共衛生服務部、聯邦貿易委員會、商業服務監督局、陸軍醫療部隊及成千上萬的衛生官員們，都有洛氏醫藥帝國的代言人。

比利的報告詳細記錄了過去44年，洛克菲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1904年設，起初叫公共教育基金）給予各個大學和公共機構的捐贈，總計超過了5億美元。受贈的大學，理所當然地向學生傳授洛克菲勒醫藥公司希望他們接受的藥品知識（隨之就是藥品宣傳），否則就得不到更多捐贈，就像美國的那30多家學院一樣，由于不采用那些基于藥品治療的理論，沒有一家獲得捐贈。

另據《廣告時代》雜志指出，1948年美國大公司廣告費高達11億多美元，洛克菲勒—摩根連鎖利益集團（摩根死后成了洛克菲勒的天下）控制了約八成，并用來操縱關于衛生和藥品事件的公共信息。

美國的新聞審查，面對洛克菲勒藥品帝國沒啥作用。新聞編輯們不知道來自美聯社、合眾社或者國際新聞社的關系到衛生事件的報道受到了審查，且洛克菲勒托拉斯在美聯社有理事，能說服美聯社的科學編輯，未經自己批準，不允許任何醫藥新聞過關，而這位新聞審查官不會批準任何一條以任何形式有損藥品銷售的新聞。

這也就解釋了大量關于血清和醫療方法及對癌癥、艾滋病、糖尿病、多發性硬化病的突破性勝利的虛假報道傳遍全球，報紙上仍充斥著對藥品及其宣稱的療效進行鼓吹的廣告。

漢斯?魯斯克（Hans Ruesch）在《洛克菲勒藥品帝國的真相：〈藥品史話〉》一文中指出，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的官員在被任命前，都須得到洛克菲勒中心的認可。他認可莫里斯?比利的說法，美國醫學會是藥品托拉斯的前線，他提供庸醫，來為藥品宣傳代言。

學校、廣告、廣告收益支配的媒體等“教育”，把美國公眾變成了藥品和醫生的依賴者。民國時，中國醫藥市場，也是被這個路子慢慢攻占的。

藥品殖民與協和醫學院

洛克菲勒各種各樣的“教育活動”，在美國取得了巨大的利潤。1927年小洛克菲勒做慈善，捐贈2100萬美元作為啟動資金，籌建國際教育基金會，給予外國的大學和政客們，附帶有各種條件。該基金會承擔著輸出洛克菲勒作為全人類恩主的“新”形象及商業活動的任務。

“沒有人告訴過那些受益人，看起來好像是洛克菲勒把錢從窗戶里扔進去了，然而每一分都將會帶著豐厚的利潤從前門跑回來。”

由于“中國油燈”用油的供應者是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公司，因此他對中國有特殊的興趣。他花錢設立中國醫藥基金和北京協和醫學院，“扮演著‘偉大的白人教父’的角色，來向他卑微的孩子們傳播知識。洛克菲勒基金會投資達4500萬美元用來‘西化’（實際是摧垮）中醫?！睗h斯?魯斯克寫道。

下面就來看看協和醫院，這一先有學校后有醫院的機構，是如何在中國扎根的。

在鴉片戰爭之后，西醫作為西學東漸的形式之一傳入中國，1906年，英國倫敦教會在慈禧太后和清政府的支持下，在北京創辦了“協和醫學堂”（Union Medical College，UMC）。隨后長老會、美以美會、內地會、倫敦教會醫學會和英格蘭教會也加入其中。這一英美教會在中國合辦的第一所醫學院校，即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前身。

20世紀初葉，中國政權更迭頻仍，統治者無暇顧及教育，西醫學在相對自由寬松的環境下得到發展。

19世紀末，石油巨子洛克菲勒決定將部分巨額財產用于全球慈善事業。1909年派出的“東方教育考察團”在考察日本、印度和中國后，突出提到中國在醫學教育方面的迫切需要。洛克菲勒采納其意見，于1913年成立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決定資助中國醫學教育。

1914年4月，洛克菲勒派出的“第一次中國醫學考察團”，先后到達北京、天津、上海等15個城市的醫院、醫學院考察，于10月21日提交了內容廣泛、意義深遠的調查報告——《中國醫藥衛生情況》，明確提出應在北京建一所高水平的醫學院。11月，洛克菲勒基金會董事會批準了這份報告，并出資建立了中華醫學基金會（China Medical Board，CMD，又名洛克菲勒駐華醫社）。

1915年8月，洛克菲勒派出的“第二次中國醫學考察團”，到北京、天津等11個城市深入考察，對協和的辦院方向提出明確建議。

在美國醫學教育改革浪潮中，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率先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構建了“約翰?霍普金斯模式”。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創建以此為范本展開。

1915—1917年是新舊協和學校的交替階段，也是新校的籌備改組時期。1916年，過渡時期的協和醫學院董事會成立，13名成員中有7人由CMB選派，另六名由英國倫敦傳教會等六家教會各選派一人擔任。第一次董事會會議于1916年1月24日在紐約舉行。同年，學校在紐約州立大學正式立案，可向畢業生授予紐約大學醫學博士學位。

下文將要提到的，民國中后期西醫隊伍的主流是英美派，即赴英美學醫的留學生和國內協和醫學院的畢業生。這些人跟留學日本的醫學生有爭斗，但他們的共同點都是反對中醫。

衛生部第一任中醫司長呂炳奎先生，晚年心系中醫之存亡，給溫家寶總理寫信

民國中西醫之爭

現在來梳理下清末到民國這段時期，西醫在中國的拓荒史。

《挽救中醫》編者，把中醫視為中國文化的瑰寶和脊梁

醫療的社會化打清末開始，北京有三四家官立醫院（公立醫院的雛形，警察廳管轄），看病基本不收費，肩負防疫職能。

民國初，官立醫院改為公立醫院，開始收費，但便宜，以簡單的現代醫學（西醫）診治，但整體來講，醫療水平、醫療器械、設備都比較簡陋。

最突出的是教會醫院，清末就出現了，典型的如現在北京市第六醫院，前身是1885年美國基督教長老會辦的婦嬰醫院，長老會還在附近辦了所男子醫院，1912年合并為“道濟醫院”，1952年改為第六醫院。

當然，外國人開辦的醫院并不全是教會醫院，如崇文門內的同仁醫院，是無名氏“藍大夫”所創，早期最擅長的是眼科和耳鼻喉科，沒有教會背景。

還有一類，即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1905年，北京醫院前身）和法國醫院（解放后沒有了），是為外國駐京的使館人員服務的，很受北京上流社會人士青睞。

至于私人診所，有中醫，也有西醫。民國時，中西醫之爭很激烈。如最初的公立醫院和私人開設的診所，都是開始時中醫（為主），后來變成西醫至上。文化傳媒界的輿論鼓吹，人們開始認為西醫更科學，更現代，中醫則相對落伍。

1914年初，教育總長汪大燮（1859—1929）明言廢除中醫，他之前擔任過留日學生監督、駐英公使、考察憲政大臣，出訪英、日、德等國。他的主張，引發各地成立中醫救亡請愿團，建議被棄置。

影響最大的要屬1929年，汪精衛任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赴日學醫歸來的余云岫發難，與褚民誼等提出廢止中醫議案，獲得通過。隨即引發眾多人到南京抗議，如北京請愿代表領袖是四大名醫之一的孔伯華、上海中醫界代表陳存仁，武漢葉開泰藥號等，打出的口號是“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醫以防經濟侵略”，最終余氏議案被取締，沸沸揚揚的“廢止中醫案”告終。

洛克菲勒衛生委員會在美國南部的鉤蟲防治站。圖中條幅寫著“每周四在此免費治療鉤蟲病”

但民國初年，西醫內部之爭同樣激烈，主要是德日派和英美派。德日派是去日本習醫的留學生，因明治維新前日本傳統的醫學是漢醫（和醫），日本現代醫學是學的德國，“德日派”被英美派嘲諷為學的是日本人從德國舶來的“二手西醫”，是余唾。

而英美派醫生分兩撥，一類是去英美的留學生，一類是協和醫學院、燕京醫學院的畢業生。留法學醫的是少數。民初德日派是主流，如周氏兄弟，就是這一派的擁躉。但沒多久，國內醫學界就是英美派醫生的天下了，私人開業的西醫基本是德日派。

前文講過，洛克菲勒捐資，在美國進行各種醫藥宣傳，而中國占主流的西醫，可以說大部分都是英美醫學的徒子徒孫。

更需要指出的是，晚清至今，中西文化論戰一直在持續，中西醫只是一個點。法律、教育、建筑、飲食、審美、服飾等方方面面，都在被“現代化”，被西化。而西化，除了西方的主動，也跟知識界的追捧與傾心有關。

美國退還庚子賠款，政府選派留美幼童，開啟晚清的留學熱。之后留日、留美、留法歸來的知識分子，共同點都是反傳統。

放在大背景下看，中醫的式微，跟中國從文化上尋求前途、道路有關，國內的西醫擁護者通過學術、媒體等消滅中醫。但往小了說，這跟洛克菲勒對西方文化的自信，對西醫的大力扶持，有大關系。

最后再來看下洛克菲勒的醫學教育成績。

據維基百科資料，1897年洛克菲勒結束對標準石油的直接管理后，他出資成立洛克菲勒研究所資助醫學研究，主要貢獻包括：

成立約翰?霍普金斯公共衛生學院、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根除北美鉤蟲和黃熱病，贊助野口英世的梅毒病原體研究，贊助亞歷山大?弗萊明的青霉素研究。他也對黑人族群特別關照，斥巨資提升黑人教育。他是虔誠的北浸禮會教友，并支持了很多教會背景的機構。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