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事件

冬季悄聲無息地潛入了這個城市。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夜里紛紛撲向地面，而到了白天，它們要么緊緊地粘附在行人的衣領上，要么成為孩子們手中炙熱的雪團。大地的新主人很快就沉迷在它的新興趣里：嚴寒將河中的黑水凍結成冰，在玻璃窗上繪出花紋，要是有誰敢不戴帽子就出門，嚴寒一準兒牢牢地鉗住他的鼻子和耳朵。

衛國戰爭勝利后的第一個冬季就這樣降臨在城市上空，祥和而又清冷。街道似乎是在昨天才剛剛躺臥在冰天雪地之中，曾經在它之上發生過的那些聞所未聞的殘忍廝殺已經被狂風瞬間卷走，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從德國人鐵蹄下掙脫出來的城市，現在像個孤兒一樣蜷縮在大地上，等待著自己的命運。在一月黎明前沉如黑幕的天空底下，戰士們凝視著一堆堆倒塌的磚墻，燒焦的木梁，面目全非的教堂，心中充滿了悲憤和沉痛。所有的一切都被戰爭抹去了……

不多時，斧頭和鋸子的轟鳴聲響起了，老老少少都著手開始重建這座被戰爭摧毀的城市。就這樣，戰后重建的生活在忙碌與緊張中過去了十一個月。

新年將至。在清冷的空氣中彌漫著節日前的氣氛。孩子們紛紛抱團投入了專屬于冬季的游戲當中：從清晨到黃昏，他們都在用捏成的雪團襲擊對方，或是在河面白色的新墾地上賣力耕耘，再不然就從早開始構想一座冰雪城堡。

一棵來自樹林的圣誕樹已經奇跡般在小麗塔家里拔地而起了。當爸爸把這棵森林的造物拖進溫暖的房間里時，它張牙舞爪的枝椏看起來毛茸茸的，以至于小麗塔有些害怕地盯著富有彈性的樹枝——在這些扎人毛刺的深處究竟隱藏著什么東西呢？被固定在十字鎬上的圣誕樹為自己的遭遇哭泣了很久，融化的雪水像一滴滴淚珠，從綠色的針葉上滑落，滴在木地板上。

小女孩開始可憐起自己的新客人來：它先是受斧頭砍，隨后又在雪地里被拖走，離開了森林的故鄉。咸咸的淚滴已經在麗提娜的眼睛里打轉了，這時候，爸爸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不大的紙包。隨著紙張的沙沙作響，爸爸的手掌心里出現了十根細細的蠟燭。在松枝上有夾子的地方，爸爸小心翼翼地將小小的蠟燭固定上去。

父母不一會兒就去走親戚了。走之前，爸爸看著麗塔嚴肅地說：“和你弟弟好好待在家里。先玩玩別的，新年放假還早呢。”

沒事可做，麗塔把弟弟放在自己身邊坐好，便一頭埋進了書里。可字母怎么看都組不成詞，它們頑固地糾纏在一起，每個長長的字母都爭著變成蠟燭。女孩轉頭望向樅樹和掛在上面的裝飾……她突然有了一個好主意。然而，爸爸早就料到了女兒的想法——火柴都被藏在找不到的地方了。麗塔用小手摸索了桌子上方的架子，伸進信箱里，檢查了門廳，甚至翻看了破舊的半靴。床底下漆黑一片，小麗塔不敢把手伸進去。壁爐背后當然是什么也沒發現。小小的女學生在心里丟棄了那個小討厭鬼，他一直好奇地盯著她：

“你看什么呢！”

由于生氣和失望，麗塔的臉紅了。她憤怒的目光停在了壁爐上，忽然一個狡猾的想法偷偷鉆進了腦袋——火不就在爐子里么！打開爐膛的小門，女孩掏出一塊熾熱的炭頭，為了不被燙傷，她戴了手套。被火焰包裹著的木炭將能量聚集在內部，麗塔趕忙將手心中的灼熱貼近蠟燭芯，火苗瞬間就躥了出來。

不一會兒，木炭就點燃了所有十根蠟燭，又被扔進了爐膛里。摘下手套，這位迷人的女孩滿心歡喜地欣賞起深綠色的樹枝上，那一團團由蠟燭暖黃色的光匯聚而成的小島。樅樹不再悲傷，而是似乎快樂起來，用寬闊的毛爪子托起神奇的火苗。燃燒的蠟燭看起來時而像森林里秘密居民的眼睛，時而在它們中會顯現出巧奪天工、前所未見的光線表演，就好像交織在一起的銀針。

麗塔甚至忘記了玩火的危險，她抱起萬尼亞特卡直轉圈，小娃娃因為興奮大聲叫喚起來。她快活地哼起了歌，而在她周圍，閃爍著雀躍的火焰，就好像是樅樹在她歌聲的節拍下跳起舞來。多么美妙的光景喲！

然而，小女孩突然記起，父母馬上就要回來了。她于是手忙腳亂地熄滅蠟燭，打開氣窗，徒勞地想要驅散濃烈的焦油氣味。樅樹重又無精打采地垂下了毛茸茸的雙肩，一縷縷輕煙在原本跳躍著火苗的地方升騰起來。

麗塔明白，她免不了受罰——唉，永別了，歡樂的假期！當別的小伙伴可以瘋玩到天黑的時候，她就只能把書攤開放在膝頭，整日地在窗前杵著。這游戲確實太危險了，稍不留意火星就會把整棟房子燒著——房子是木質的，跟所有戰后重建的第一批房子一樣。然而，在麗塔心里，不知為什么沒有一點兒后悔，反而有種過節的歡欣。在那段戰爭時期，周遭發生了太多不幸的事情：小女孩不止一次地看到大人們在收到從前線傳來的噩耗之后是怎樣的悲痛欲絕。有些人雖然生還，卻已經殘廢了。戰爭眼睜睜地摧毀了人們的生活，他們在大疏散當中，在漫長的道路上被迫承受了多少苦難啊……

小小的火焰在年輕的靈魂里點燃的，遠不止是稍縱即逝的好奇心，它成為了女孩在這個被戰爭毀壞的城市里想要呵護的東西，成為了人們的希望——生活總會好起來的，陰霾總會消散。

在新年那一天，蠟燭的火焰又重新燃燒起來了，將整個家庭籠罩在祥和之中，麗塔看著火苗歡樂的舞蹈，從心里感到幸福。

瓦列里·根納季耶維奇·科洛圖什金（Валерием Геннадьевичем Колотушкиным，1985—），生于俄羅斯的諾夫哥羅德。歷史檔案學家，現任諾夫哥羅德地區現代史國家檔案館文件使用部負責人。2009年起加入俄羅斯作協，代表作為中篇小說《諾夫哥羅德的意志》（于2012年發表了第一部分）。瓦列里·科洛圖什金致力于在真實歷史的事件與虛構的歷史小說之間尋找平衡點，在不違背史實的基礎上塑造人物并展開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