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蘭
7月10日,古北水鎮,長城劇場,露天,無云,有星,遠方是長城。姜文4年磨一劍的電影《邪不壓正》首映禮舉行。
跑多了各種首映禮、發布會的記者,依舊被此情此景震撼了。為什么選古北水鎮,選了這樣一個需要承受氣象風險的露天場所?姜文的理由有三:劇本在這兒寫,場景在這兒取,妻子周韻的意愿。但記者坐在階梯式劇院里,看著被燈光點亮、如臥龍般俯在山頭的長城,不禁想:還有比長城腳下更邪不壓正的地方嗎?
來給電影捧場的明星很多,黃渤、寧浩、崔永元、夏雨、袁泉……但最令人矚目的焦點,依舊是姜文。他出場時全場自發起立迎接,采訪時每一句話都讓人歡呼,電影里每一處姜文式表達都能引發大家大笑、鼓掌。能夠讓人狂熱,一直是姜文和他的電影獨有的魅力。
姜文和姜文的電影,看起來那么狂野、不羈、無所畏懼。但半個月前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他坐在記者面前,說“酒壯人膽”,然后拿起一杯酒,啜飲一小口,把酒杯藏到一邊,正襟危坐面對記者。
那時,影片后期制作還未完成。姜文一邊在上海擔任電影節主席,一邊用手機微信不斷接收著從國外發來的后期制作畫面?!拔叶伎炝鳒I了,我為什么在這兒?”他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內心的焦慮。所以喝酒對他來說,既是緩解面對媒體的不自在,也是忙到眩暈的提神劑。
但姜文畢竟還是那個姜文,即便大軍壓境,也決不匆匆忙忙潦草對付。電影的色調、音樂乃至片中某塊木頭顏色這樣的細節,他都錙銖必較。
在鐘愛的電影藝術面前,他永遠不含糊。
“新片想要表達什么?”
姜文干脆利落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一部電影,如果用嘴能說清楚,我就不拍了。因為電影影像和我們的語言,根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薄膹牟皇且粋€按部就班的受訪者,經常質疑記者的提問,“懟人”也是常有的事。在很多記者眼里,他就像一塊難啃的骨頭,直率得叫人又愛又恨。
但他想了想,還是收斂了一下自個兒:“如果非要給一個答案,那就是成長吧?!?/p>
新片《邪不壓正》改編自張北海的原著小說《俠隱》。張北海1936年出生于北京,13歲時隨家人一起遷居臺灣,之后赴美國留學、工作。退休之后,他寫下自己唯一一部長篇武俠小說《俠隱》。《俠隱》中,張北海夢回幼年時成長的老北平,講述了青年俠士李天然身負師門血案,隱于古都,暗中進行復仇的故事。
循著張北海的原著,電影《邪不壓正》的故事背景設置于1937年“七七”事變前后的北平。姜文稱之為“間諜之城”,美國醫生、日本特務、交際花、地痞黑警等各方人士輪番登場。李天然復仇故事的時代背景,就是這個危機四伏、正在醞釀歷史巨變的時刻,于是《邪不壓正》成了一個“李小龍闖進卡薩布蘭卡”的故事——《卡薩布蘭卡》是世界影史上著名的諜戰電影,講述了二戰期間各派力量在摩洛哥北部城市卡薩布蘭卡,或明或暗緊張角逐的故事。
李天然的身上承載了姜文“成長”的主題,姜文也想通過李天然的經歷探討:“1937年前后,很多人像李天然一樣,面臨著國破、家亡,遭到心靈的痛苦和深重的創傷。當他面對殺害親人的個人或集團,當他作為身負仇恨的個人、又作為民族危亡中的一員時,他的處境究竟會怎樣?”姜文心中藏著的,是一幅廣闊的時代與心靈畫卷。
片中,姜文飾演的藍青峰也是一個重要角色。在張北海原著中,藍青峰神龍見首不見尾,身份神秘。他的原型是張北海的父親張子奇,曾做過天津電話局局長,也有過軍統背景。但姜文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在創作時并沒有遵照原著的設定——電影里的藍青峰很姜文。他住的內務部街就是姜文童年的家,一出場是騎著單車去買更遠地方的醋,“為了吃這醋我才煮這盤餃子”,滿是決不妥協的勁兒,八面玲瓏、城府極深,又頗具喜劇色彩,嬉笑怒罵著游走在幾方勢力間,儼然一副江湖大佬的模樣。姜文在電影中塑造的這個人物,參加過廣州起義,心向抗日,但也狠辣,不擇手段,呈現出復雜、多面的個性,姜文自己卻說:“其實這個人物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復雜,歷史人物本身就很多面,復雜才接近真實。”
拍《邪不壓正》前,姜文對媒體放話,要把消失的老北平風貌在電影中復現出來。如今有一句話,“北京一下雪就變成了北平”。電影中,李天然從美國回來的那天,從前門老火車站到老北京的城墻、護城河、北海公園、天壇等,白雪一層又一層,霧凇一疊又一疊,把北平裝點得格外北平。但比之張北海筆下慵懶而散漫的北京城——就算天塌下來,都有自己不緊不慢的生活節奏——姜文鏡頭之下,老北京那些標志性的建筑俱是交融在刀光劍影的戲劇化情節之中,這座古都到處籠罩著一股山雨欲來、諜影重重的危機與不安。
原著《俠隱》里,主人公主要活動在干面胡同一帶,而姜文小時候一直住在內務部街11號院,離干面胡同不遠。所以他讀這本小說時覺得很親切,但張北海所回憶的民國時代,和姜文所處的共和國時代畢竟不同。姜文的趣味,和原著中張北海的趣味也大相徑庭。
姜文是一個普通的干部子弟,出生在唐山,10歲時隨父母一起遷居北京。他生活在部隊大院,也經常在胡同里轉悠,胡同與大院的空間特征及文化,可以說形成了他的精神基石。
所以不難理解,他讀到王朔的《動物兇猛》時,內心會泛起激動和共鳴。《動物兇猛》描寫的就是一群部隊大院里的少年,自恃有著高貴的血統,卻被置于一個有些荒蕪的舞臺之上,他們恣意揮灑著青春,既驕傲又自卑,既沖動又克制……
姜文把王朔小說改編成了劇本《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拍成了他的電影處女作。電影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初的北京,忙著“鬧革命”的大人沒空理會小孩,學校無事可做,大院里的少男少女便靠起哄、打架等方式揮霍過剩的荷爾蒙。夏雨飾演的馬小軍正是這樣一個青春期的男孩,他喜歡上成熟性感的米蘭,深陷自我幻想式的愛情。
影片中,每個場景和片段都蒙著一層姜文對老北京的深情以及對青春期的懷戀。高聳的煙囪、澡堂、大院、泳池,很多都是他真實生活的場景。
最浪漫的是馬小軍行走在屋頂上的鏡頭。姜文喜歡屋頂,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我從小就老在房頂上玩兒,特別有意思。底下的人看不著你,你卻隨時可以觀察他。人可以從一個屋頂跑到另一個屋頂,好多房子可以連到一塊兒的。”
到了《邪不壓正》,他甚至想拍一個全都發生在屋頂上的故事,“但很遺憾,有些情節必須落地”。電影里,主人公李天然在屋頂飛躥,在屋頂表演飛車特技,甚至光著屁股披著一件紅紗睡衣奔跑在屋頂,他的腳步把整個老北平串了起來——那是姜文理想中的老北平,低頭可以看到市井百態,抬頭可以看到藍天白云,還有毒辣的太陽。不像如今,很多高樓大廈割裂了北京的天際線,這個城市不再能連成一片,而且嘈雜喧囂。
姜文的《讓子彈飛》《一步之遙》和新片《邪不壓正》的背景都是民國。《讓子彈飛》發生在北洋時期,根據馬識途小說《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一章改編,講述買官上任的馬邦德遇到土匪頭子張麻子,在鵝城又遭遇惡霸,展開殊死搏斗的故事;《一步之遙》同樣是北洋時期,根據上海灘轟動一時的閻瑞生殺妓女蓮英案改編;《邪不壓正》的時代背景則是復仇和抗戰。
正如三部電影的片頭指出,三部電影分別發生在“中國南方”“中國東部”“中國北方”,情節中也有著若有似無的聯系。觀眾將這三部電影稱為姜文的“民國三部曲”。對此姜文調侃:“之前其實沒想過三部曲一說,但大家非要這么說也可以,那就一個當胸圍,一個當腰圍,一個當臀圍唄?!?/p>
雖然熱衷于拍民國,但姜文并不迷信民國,也不相信什么“民國范兒”。在他看來,風花雪月和才子佳人不過是過度演繹,民國不過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物質貧乏,知識界有一些新的探索,但也不見得多么高明。
在《邪不壓正》一開場,他就借美國人和藍青峰之口,表述了對蔣介石的觀感,“老蔣的政府中樞神經都壞掉了”,“寫日記的人能有什么真話”。
從小生活在部隊大院,姜文對軍隊、戰爭及戰爭中的人有切實的印象,后來他又讀了好多與近代史相關的書。他對于日本侵華的歷史尤其感興趣,一度對日本的師團、番號等了如指掌,對日本軍裝也是行家。他曾經去一家日本老兵開的軍裝店買東西,真假一眼看穿,把老板給折服了。
說到民國的年月,姜文收起調侃,語調變得嚴肅:“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侵華、甲午戰爭、抗日戰爭……這些悲劇都曾在我們的土地上上演,有些基本上就是列強對中國的群毆,作為一個中國人,無論如何不能夠輕易忘卻。”
他憎惡娛樂至上那一套,認為那是思想和精神的麻痹,是精神貧窮和失敗者的所為?!皞髡f中拿破侖有一句話: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那么我想說,好不容易睡醒了,就別再睡回籠覺了!”
他的“民國三部曲”中不乏暴力的外殼,血漿飛濺的美學,也不乏“美女如云、美腿如林”的聲色犬馬,更不乏黑色幽默、戲謔的外表、插科打諢的元素——《邪不壓正》里即便是在最終決戰的緊張時刻,都要時不時耍一下姜文式幽默——但這些對姜文來說,決不僅僅是娛樂手段,“就像黑色幽默,是想傳達一種荒誕,現實本身就很荒誕,荒誕有時更接近真實”。
姜文說今后很有可能繼續拍攝民國故事。他鐘愛民國嗎?事實并非如此。姜文最相信的永遠是當下、是此時此刻。不過在他看來,歷史不能割裂,國民性有所承繼,從這個意義來說,彼時彼刻,就是此時此刻。
作家王朔對姜文的評價很高:中國需要這么個人,有他在,我們才好說,本大國電影也不都是行活兒。
姜文小時候居住的內務部街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等地兒不遠,少年時期的他,就是看著于是之等老藝術家的作品,激發了對表演的興趣。他在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經過4年的專業熏陶,之后成為演員,和謝晉、凌子風、謝飛、張藝謀等著名導演都有過合作,塑造了很多經典角色,“一心迷戀專業,想的全部都是怎樣把角色演好,就很自然地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沒有炒作,也沒有走什么紅地毯”。
后來姜文當導演,又一門心思地想把電影拍好,很少想著去迎合誰。他少年狂傲,臺灣著名電影人焦雄屏回憶多年前遇到姜文,問他:“誰是你心目中最好的導演?”姜文回答:“我!”焦雄屏心想,這小子還真是沒羞沒臊、口出狂言。直到她和蔣勛一起看了姜文導演的處女座《陽光燦爛的日子》。焦雄屏回憶,蔣勛看著看著脊背就直起來了,眼神放光。
姜文拍片向來很慢。慢在哪里?首先是劇本打造的環節。他常有豪華的編劇團隊,比如《一步之遙》有9個編劇,廖一梅是其中之一,“凡碰上會寫字的,就鼓勵、就要求、就威脅對方給他寫劇本,不答應就各種甩小話兒各種給臉色”。
姜文首先會給編劇講述自己心目中的故事,很多人聽了故事,反應是“這不就行了嗎,可以拍了啊”,但姜文覺得遠遠不夠。首先臺詞的打磨就要下大功夫,他最討厭那些注水的玩意兒,稱之為“方便面”,“那樣的東西,我一年拍個十部八部都不嫌多”。
慢的還有電影制作環節。《邪不壓正》上映前半個月時,“音樂沒做完,特效沒做完”,即便如此,他還在對制作團隊各種挑刺兒,比如,有軌電車不夠舊。制作團隊好不容易給他弄舊,他又挑刺兒:“你這不叫舊,是臟?!比缓笏€挑剔鋪在地上的枕木的顏色,“每一塊木頭可能都不屬于一棵樹、也不是一個年代的,刷上漆和外界產生反應,如果有90塊木板的話,時間長了起碼得有80種顏色……”他特別嘮叨,工作人員很頭疼:“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時間不夠了怎么辦?”姜文耍起無賴:“那我不管,你得給我弄好?!?/p>
因為慢,算上新片《邪不壓正》,姜文總共導演的作品才6部,所以他老說自己是一個“業余導演”。但這些作品含金量十足,濃度高、后勁足、耐琢磨。擔任過電影《芙蓉鎮》編劇的鐘阿城就評價他:“你的電影里怎么上來的全是羊腿羊肉啊,能給點蔬菜吃嗎?”
也有人將他的電影形容成壓縮餅干,吃一塊,得消化很久。而姜文自己想給觀眾奉上的,是一壇壇辣爽的烈酒,一定得讓人興奮起來,讓人酣暢淋漓。當然也有不少人被他的酒精濃度嚇跑,因為他們只習慣喝清淡的低度酒。
在新片《邪不壓正》首映禮上,寧浩看完電影后力挺他:“特別的爽,特別的姜文,特別的電影。非常像電影的電影,非常是電影的電影。”
被問及對于票房的期待、與同檔期對手如何廝殺,姜文給記者講述了一個故事:有一群耗子,成天忙得要死要活。其中有一只躺在那兒什么都不干,他只負責給別的耗子講故事,別的耗子就把偷來的食物給他吃,他吃得比誰都飽。“電影不過是用各種手段來編造和包裝一個故事,別人還因此迷戀你,你因此名利雙收。你就是那只講故事的耗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但講故事的技藝,永遠需要琢磨。姜文對記者講述了他心目中4個層次的導演:有話講,還講得利索,是很牛的導演;有話講,很真誠,但講得磕磕絆絆,這也是不錯的導演;沒話講,但講得利索,這就有點騙人了,但起碼還能討好觀眾;沒話講,也講不利索,這樣的就沒人陪你玩了。
他始終強調,一個導演首先得有表達欲:“好像這么說是在拒絕觀眾,其實恰恰相反。什么時候你摸著自己的心,按照自己的沖動,忠實于自己的感受來創作東西,才有可能贏得觀眾和市場。反之,那作品準完蛋,即便成了也留不住?!?/p>
而他自己,豪情不輸少年時,自然要當留得住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