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泌，半島風云活化石走了

邊際

92歲的金鐘泌被救護車送入首爾順天鄉醫院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他曾經因腦中風而在這所醫院長期住院治療，據說“順天鄉”的名字也是他起的。醫院宣布，金鐘泌于2018年6月23日8時15分去世。

在上世紀90年代韓國的政壇巨變中，金鐘泌與前總統金大中、金泳三并稱為“政壇三金”。3年前，金鐘泌坐著輪椅去吊唁已故的金泳三。他說：“泳三也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了。造物主把我留在人世，看來是讓我好好善后。”如今，“三金”所代表的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正式落幕。

對金鐘泌，韓國輿論褒貶不一。他曾被視為獨裁統治幫兇，也被看成政治和解的倡導者，高明的政界不倒翁。在上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末，他兩度出任總理、任期共6年4個月，是韓國總理中任期最長者之一，還9次當選國會議員。68年前，他是韓國最早獲悉朝鮮戰爭爆發的人之一，如今又在半島格局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刻離世。對他最準確的稱呼，也許應該是“半島風云的活化石”。

樸正熙的“情報局人馬”

金鐘泌的政治生命，植根于1950年6月25日凌晨。當時，他是韓國陸軍本部情報局戰斗情報課高級軍官。6月24日，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當晚自告奮勇值班，通過情報局10個戰地分隊掌握狀況。凌晨2點，他得到緊急情報，朝鮮人民軍動向活躍。他曾回憶，凌晨3點過后東豆川方向的韓軍第七師團情報處就接連收到部隊被襲擊報告，稱“敵軍的炮彈正猛烈射來”?！芭c大家聽到的不一樣，戰爭開始的時間并不是25日凌晨4點。炮彈一過3點便向我前方部隊射來了?！?/p>

戰爭爆發前，金鐘泌與同課的樸正熙一起撰寫了《1949年年末敵情綜合判斷書》，推測了朝鮮人民軍的南下攻擊路線。他們是在情報局相識的。此前，金鐘泌是韓國陸軍士官學校的8期生，畢業授銜前兩周，陸軍情報局來招人，從1200多名學生中挑了31人。當時，情報局的權力很大，只要有一紙情報局證件，“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他們接受了3周訓練，隨后被安排到情報局各部門。金鐘泌走進戰斗情報課辦公室那天，看到一張大桌子，桌上凌亂地放著朝鮮半島地圖和三八線情況圖，桌邊坐著位身穿便服的人，他就是樸正熙。此前，樸正熙因涉嫌參與左翼活動而被判死刑，后來得到赦免，改為到情報局當文職官員。

戰爭爆發后，樸正熙終于有機會重新穿上軍裝，掛上少校軍銜。金鐘泌在軍中升遷也很快，任第六師團特工隊大隊長，“非常善于作戰”。1961年，樸正熙發動政變上臺，情報局這批同僚都成為骨干。這批人后來建立了中央情報部（即國家情報院前身），金鐘泌是首任部長，為樸正熙清除了不少政敵。1971年，他出任總理，干到1975年。

戰爭還給金鐘泌送來了夫人。1950年7月，樸正熙三哥的女兒、在龜尾國民學校任教的樸榮玉逃難來到韓國陸軍本部所在的大邱，結識了叔叔的同事金鐘泌中尉。樸榮玉染了瘧疾，金鐘泌悉心照顧她，兩人擦出了火花。當年9月，樸正熙和金鐘泌在釜山練兵場散步，問道：“我侄女怎么樣？想不想帶走？”金鐘泌說：“她要是同意，我求之不得?！贝文?月，金樸兩人在大邱結了婚。金鐘泌當總理后，樸榮玉出任陽地會會長，這是樸正熙夫人陸英修發起的“高官太太團”。樸陸兩人的關系處得很好，還經常一起交流插花藝術。

金樸兩人感情也一直很好。戰后，樸榮玉想去淑明女大讀書，但淑大不接收已婚人士。金鐘泌三次拜訪淑大校長，跪求給妻子一個插班考試的機會。最終，樸榮玉被錄取了。為了掩人耳目，樸榮玉改稱丈夫為哥哥。金鐘泌參與樸正熙發動的政變前，憲兵隊曾到他家搜查，樸榮玉急中生智，將政變計劃藏在天花板里，躲過了一劫。金鐘泌經歷政壇沉浮，樸榮玉一直陪在他身邊。在結婚60周年慶典上他曾說，自己一輩子就只愛這一個人。妻子2015年去世，他把婚戒做成項鏈為她戴上，并說將來為了能和妻子葬在一起，決定自己死后不葬于國家公墓。這大概是外界稱他“浪漫政治家”的緣由。

雖然關系如此之近，樸正熙和金鐘泌還是存有芥蒂。說到底，還是權力惹的禍。樸正熙1961年上臺后，多次修改法律、想方設法長期執政。1963年就擔任民主共和黨黨魁的金鐘泌，也想過過當一把手的癮。他在1968年與樸正熙競爭過總統，為此被迫退黨。1970年，樸正熙又把他請回黨內，當自己的首席顧問。1971年大選時，他為樸正熙積極奔走，因為樸正熙說過，“下次就該你了”。后來，樸正熙給了他總理職務。沒想到，第二年樸正熙就瞞著他修改法律，為終身執政鋪路。這下，金鐘泌又沒戲了。1976年，樸正熙的親信崔圭夏接替他出任總理。直到1979年樸正熙遇刺身亡，金鐘泌當上了黨魁，終于有了沖擊總統大位的機會。但很快，他被軍事強人全斗煥、盧泰愚軟禁在家，還是沒打破“二把手”的命運。

也許正是因為與樸家的種種恩怨，金鐘泌和姨表妹樸槿惠也處得別別扭扭的。2007年大選時，他支持的是李明博而非樸槿惠。2016年，當樸槿惠因丑聞受到越來越大的彈劾壓力時，金鐘泌卻和在野黨領導人安哲秀共進晚餐，表示“若總統變得軟弱無力，國家就完了。我擔心的是這個”。細細琢磨，這也好像有點“逼宮”的味道。

傍上金大中的“識時務者”

金鐘泌雖然對樸正熙有怨氣，但沒有說過后者的壞話。他們畢竟有著斬不斷的情誼。他真正倒霉是在1980年全斗煥軍人政權登場以后。1980年，軍人政權發布戒嚴公告，指控金大中、金鐘泌等人涉嫌策劃內亂和非法斂財，并將他們拘留。1984年，金鐘泌遠走美國。

1986年，金鐘泌回國，創建了新民主共和黨。兩年后，這個黨在國會選舉中拿下35個席位，把金鐘泌送上政壇一線。此時，韓國政壇的民主化潮流已勢不可擋。1990年，時任總統、民主正義黨總裁盧泰愚、統一民主黨總裁金泳三、新民主共和黨總裁金鐘泌發表“三黨聯合宣言”，決定創建民主自由黨。金鐘泌再度進入執政陣營。不過，盧泰愚選擇金泳三為繼承者，這又讓金鐘泌心有芥蒂。1992年，金泳三贏得大選，次年出任總統，金鐘泌則擔任民主自由黨的黨魁。

那是一個和解的時代，也是一個重新站隊的時代。金泳三后來留下“和諧”“融洽”兩詞作為遺言，應該是對那個時代的感悟。但和解并不容易?，F任韓國總統文在寅的政治導師盧武鉉當年批評金泳三“投靠”盧泰愚，稱其為“變節者”，宣布與其決裂。后來，金大中回歸政壇，盧武鉉參加了金大中領導的在野黨整合進程。

1997年金鐘泌、金大中的合作，真正讓人大跌眼鏡。此前30多年，他倆處在對立陣營。1961年，作為民主人士的金大中當選國會議員，3天后就被宣布當選無效，原因就是樸正熙、金鐘泌所發動的政變。后來，金鐘泌作為樸正熙時代的二號人物呼風喚雨，金大中則流亡海外，遭遇種種磨難。但在1997年大選的關鍵時刻，金鐘泌宣布與金大中聯合。金大中勝選后，金鐘泌出任總理，梅開二度。金大中的姓名英文縮寫是DJ，而金鐘泌的縮寫是JP，所以這種跨界合作在韓國政壇被稱為DJP合作。但敗選的大國家黨對此顯然耿耿于懷，金鐘泌的總理提名也因此被國會拒絕批準長達167天，這對新政府的組閣造成了不利影響。

金大中執政時期，于2000年首次實現了朝韓首腦會晤，發表了《6·15共同宣言》。但當時韓國總理已由金鐘泌換成樸泰俊。在盧泰愚時代，韓國發表過《韓民族共同體統一方案》。1989年9月，金鐘泌和金大中、金泳三一起作為在野黨領袖，在國會聽取了這一方案，一致表示贊同。但金鐘泌在金大中的對朝“陽光外交”中并不顯得特別積極，這可能和他出身保守陣營有關。2001年，他和金大中最終因為理念差異而決裂。

多年以后，金鐘泌對朝鮮的態度依舊是比較保守的。2012年，他談到剛執政的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時說，金正恩是個“擁有健康體魄且很難對付的人物”。針對韓國媒體的樂觀情緒，金鐘泌說：“朝方金正恩表現出年輕稚嫩的一面，所以媒體就紛紛認為已經鄰近統一，（朝方）不會再有什么挑釁，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金鐘泌在2004年參選議員失敗，從此不再參與選舉活動。但他的影響力未減。2016年5月28日，時任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訪問韓國，特意從樂天酒店后門走出，避開媒體去金鐘泌位于首爾新堂洞的私宅拜訪。兩人談了半個多小時。當時，外界盛傳潘基文可能會參選總統，潘基文表示“我不方便跟大家說”。到7月，金鐘泌的親信稱，潘基文致信金鐘泌，希望卸任后再次拜訪。當時，潘基文民調支持率第一，超過了文在寅。執政黨新國家黨內的親樸槿惠派也有意請潘基文出山。外界認為，潘基文這封信，意在向忠清道同鄉金鐘泌尋求政治支持。到9月，韓國執政黨一位高官在紐約向潘基文傳達了金鐘泌的口信，大意是“按決心行事，要咬牙堅持，自己將竭力相助?！?h3>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不含糊

擔任總理多年，金鐘泌在一些大是大非問題上倒不含糊。

1998年2月8日至12日，金鐘泌在出任總理前以韓國自民聯名譽總裁的身份來華訪問。行前他會見中國記者時表示，韓國將遵守與中國建交時的協議，不同臺灣發展官方關系。他說，臺灣問題是中國的內政，韓中兩國建交時已經就此問題有過協定，韓國將忠實地遵守自己的承諾，不會同臺灣發展官方關系，不會發生違背諾言的事情。韓國與臺灣之間的交往只保持在民間的范圍內。

金鐘泌上任時，正值亞洲金融危機。他在2000年與到訪的中國總理朱镕基會見時，向朱镕基表示感謝。他說，當年中國向韓國伸出了援助之手，幫助韓國克服危機，對此韓方深表感謝。

1999年5月，時任中國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訪問韓國，會見了時任總理金鐘泌。在李瑞環訪韓前兩天，北約用導彈襲擊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造成多人傷亡和館舍嚴重毀壞。金鐘泌說，得知中國駐南使館被北約襲擊的消息，受到很大沖擊。無論如何，這一事件是不應該發生的。韓國政府對中方遇難者表示深切哀悼，對他們的家屬表示慰問。希望科索沃問題早日以和平方式得到解決。李瑞環對韓國政府主持正義的立場表示感謝。

在領土問題上，金鐘泌也很強硬。1962年11月，時任中央情報部部長的金鐘泌訪問日本，與日本外相大平正芳談到了有主權爭議的獨島（日本稱竹島）。大平正芳主張把問題交給國際司法裁判，金鐘泌說“獨島問題不是討論議題”，甚至表示：“不管你們說什么、引發怎樣的騷亂，獨島都由我們實際控制。把獨島炸了也絕不會給你們?！?/p>

對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錯誤立場，金鐘泌也多次“敲打”過。日韓是在1965年建交的，金鐘泌是建交幕后推手之一。當年，日本前首相岸信介對他說：“日本曾折磨過韓國，對此我誠心致歉。雖然過去的記憶并不好，但現在韓日兩國攜手合作，希望韓國能復興。”2005年，金鐘泌在東京向政商高層人士發表演講說：“對日本人來說，伊藤博文是明治元勛，而對韓國人來說，他卻是侵略的元兇。西鄉隆盛是日本人的英雄，對韓國人來說，卻是提出侵略計劃的罪魁。在日本與亞洲國家之間存在那么一段歷史，一旦越過日本國境，就會出現英雄變逆徒、逆徒變英雄的情況。日本如果無法得到韓國的理解，就永遠無法實現與亞洲的和解，永遠無法登上國際社會領導者的位置?！?/p>

10年后的2015年，金鐘泌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提出了更直率的批評。他說，安倍未能從他經歷過戰爭的爺爺或父親那里得到戰爭的教訓，令人遺憾?！鞍脖妒紫啾仨氄_對待歷史，真誠對歷史做出反省和謝罪?！彼€說，上世紀30年代，日本軍部先后發動滿洲事變、中日戰爭，直到發動太平洋戰爭，日本國民一直被軍國主義者的戰爭理論牽著鼻子走?，F在日本社會又出現了不分是非、被國家領導人的錯誤行為牽著鼻子走的端倪。

“恥辱的歷史也可以有值得學習的東西。”這是晚年金鐘泌寫下的一句話，也是他留給政界同仁們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