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
94歲的賽繆爾·湯姆·霍勒迪去世了。他注定要帶著一些秘密離開世界。作為印第安納瓦霍部落成員,他在二戰中成為美國海軍陸戰隊通信兵。以他的母語為基礎的一套密碼,讓日軍始終無法破譯。
50年前,也就是1968年,美國軍方首度確認了這支部隊和這套密碼的存在,但有些秘密始終保存著。比如,納瓦霍部落的首領至今說不清這支部隊究竟還有多少老兵健在,但相信已屈指可數。而隨著霍勒迪的離世,他的人生故事再度被美國媒體聚焦。
1924年,霍勒迪出生在猶他州紀念碑谷的納瓦霍保留地。他在部落里生活到12歲,才第一次見到白人?!澳菚r候我想象不出白人是什么樣子的。有人告訴我,白人會把孩子從父母身邊帶走?!?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07/qkimageshqrwhqrw201813hqrw20181315-1-l.jpg"/>
霍勒迪說的白人,其實是政府工作人員——他們要把納瓦霍孩子送進政府辦的寄宿學校。霍勒迪和他的兄弟們都躲避他們,但最終還是被“抓住”了,被迫上了學。
在學校,他被禁止使用納瓦霍語?!拔夷菚r候遇到的最困難的事情之一就是學英語。我會把餅干藏在口袋里,讓年齡大的男孩教我英語。每當學校的教官發現我在說納瓦霍語,就讓我擦地板、擦墻壁。第一年我經常擦墻。”
18歲生日過后的一天,霍勒迪看到兩個穿軍裝的人來到學校,一個納瓦霍人,一個白人。“他們告訴我,如果我志愿入伍,他們會照顧我的母親,還會付錢給我買一棟白人住的那種房子,有自來水的那種——這個許諾從未兌現。”霍勒迪還被告知,日本人轟炸了珍珠港,所以美國軍隊需要他。
1943年,19歲的霍勒迪穿上嶄新的海軍陸戰隊軍服,搭乘一輛巴士從猶他州普羅沃市的學校前往亞利桑那州鳳凰城。他從未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十分激動。從鳳凰城再轉火車,他到達加利福尼亞州的圣迭戈,進入海軍陸戰隊的新兵訓練營。
新兵的魔鬼訓練苦極了?!鞍胍估铮隳苈牭接腥丝蕖5覀兗{瓦霍人過慣了苦日子,在保留地就生活在野外,所以沒覺得這種訓練有啥了不得?!钡故橇硪粋€發現讓他驚喜:“那里有好多納瓦霍新兵。第一天,一位納瓦霍軍官對我說,我被招進部隊是要學習納瓦霍密碼?!?/p>
納瓦霍密碼是海軍陸戰隊退役軍士菲利普·約翰斯頓建議開發的。約翰斯頓的父母曾經在納瓦霍部落傳教,了解這種語言的特點。納瓦霍語沒有文字,成年人幾乎無法學習。其每個音節都有意義,有時一個音節根據語調有4種含義,而且部落內部的方言也因地區而異。約翰斯頓相信,以納瓦霍語為基礎的密碼不會被日軍破譯。
事實上,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軍就使用過印第安部落語言進行保密通信。在德國發動對法國的最后一次攻擊時,來自喬克托印第安部落的士兵使用了根據其母語開發的密碼。而夏延、科曼奇、切羅基、歐塞奇和蘇族等部落士兵,更是直接在戰場上用電話或電臺進行母語明碼通信。德國的密碼專家雖然一直在監聽,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這次,為了加強保密度,第一批招募的29名納瓦霍士兵根據母語創造了一套密碼。他們發明了一些新詞,用來代表211種軍事用語。隨著戰爭的發展,詞匯擴大了一倍。軍方也招募了更多的納瓦霍士兵。不過,很多參加培訓的人都失敗了——他們必須能講流利的納瓦霍語,也得懂英語。最終,400名納瓦霍人被確認符合資格,霍勒迪是其中之一。
霍勒迪用兩個月掌握了密碼,隨后被送上了太平洋戰場。他在一線作戰,參加過馬歇爾群島、硫磺島、塞班島和天寧島的激烈戰斗。每當所在部隊需要補給,無論要武器彈藥還是食品、水和藥物,他都會馬上進行無線電聯絡。戰斗激烈時,他經常連續工作15個到18個小時,傳遞敵方火力、部隊運動、傷員救治等信息。在美軍攻入硫磺島最初的兩天兩夜,納瓦霍士兵的無線電臺發送和接收了800條消息,準確率達100%?;衾盏险f:“我們的語言成了一種秘密武器?!?/p>
納瓦霍密碼給日軍造成重創。在塞班島,霍勒迪傳送的情報導致日軍派出增援的整個車隊被殲滅。還有一次,他和一名步槍手、一名通信兵被派往硫磺島,潛入日軍后方,偵察一支炮兵部隊?!白詈?,步槍手確認了敵人炮兵陣地的位置。我發信號給海上的艦隊,他們馬上開炮。步槍手說正中目標,我就在電臺上用納瓦霍語通知海軍——正中目標?!?/p>
霍勒迪遭遇的危險并不僅僅來自敵方。因為印第安人長相很像亞裔,他兩次被美軍誤認為日本兵而遭俘虜。有一次他脫了軍裝、在一個炮彈坑里用積水洗澡。一名海軍陸戰隊員用刺刀頂住他的后背?!拔腋嬖V他,嘿,等等,我是一名無線電員。我也是海軍陸戰隊員?!焙髞恚坏貌徽易约哼B隊的士兵來證明身份。還有一次,他被五六個憤怒的美軍士兵包圍著,他們認為他是潛入美軍營地的日本兵。當時情況非常緊張,他被帶進一個關滿了日本戰俘的院子。后來,他總算盼到了白人長官來認領他。長官說:“嘿,酋長,沒事兒吧?”
這次事故給他背上留下了刺刀傷痕。不過他說,自己理解戰友的行為,因為日本兵非常狡猾?!八麄兇┲覀兊能娧b,穿越戰線。我還看到過不穿衣服的日本兵?!泵看我姷絺龅娜毡颈?,霍勒迪都有點奇怪的感覺,似乎有點難過:“他們看起來就像納瓦霍人?!?/p>
因為一次爆炸,霍勒迪的聽力受到損害。但是他沒有再受其他傷。他說,是脖子上掛的幸運符保佑了他。
戰爭結束后,霍勒迪當了警察,后來經營重型器材公司。1954年他結了婚,先后生了8個孩子。
納瓦霍士兵退役時都得到了嚴格的命令,必須對密碼一事保持沉默,因為軍方覺得未來的戰爭中還可能會再次使用納瓦霍密碼?;衾盏险f:“有人告訴我,不要談論在戰爭中使用納瓦霍語的事情。近30年的時間里,我從來沒有談過它。”當被問及他在戰爭中的角色時,他按照規定回答:“我在海軍陸戰隊服役。”
1968年,納瓦霍密碼部隊的事情被公開了。直到那時候,霍勒迪的女兒海倫娜才知道父親的功績。這也讓霍勒迪終于可以按照本民族的文化傳統進行一種儀式。海倫娜說:“納瓦霍人的傳統是,當戰士從戰場歸來,要完成一種凈化儀式,這時候你必須告訴大家在戰場上做了什么。直到1968年,爸爸一直不能完成凈化儀式。事實上,又過了幾年,他才終于完成儀式,愉快地說出了自己的故事?!?/p>
榮譽接踵而來。1971年,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簽署嘉獎令,表彰納瓦霍部隊。1982年,時任總統里根頒布命令,將8月14日命名為全國納瓦霍密碼員日。2001年,美國國會向首批29名納瓦霍老兵授予金質獎章,這是美國平民可獲得的最高榮譽。目前這29人已全部離世?;衾盏虾推渌媳鴦t被授予銀質獎章。美國民間還舉辦了許多紀念活動,香港導演吳宇森則拍攝了一部取材于納瓦霍密碼員的電影《風語者》?;衾盏媳徽埲コ鱿貏e首映式,海倫娜第一次看到父親掉眼淚。
事實上,二戰中還有其他印第安人部落的戰士也參加了密碼工作,如科曼奇語就是被用作密碼的另一種印第安部落語言,在歐洲戰場發揮了威力。美軍判斷,德軍密碼專家可能掌握了某些印第安語言,但科曼奇密碼傳送的信息從未被破譯,為諾曼底登陸等重大勝利立下了功勞。
2013年,霍勒迪出版了一本書《鷹之下》,講述“風語者”的故事。他說:“每個人都在說:來吧,我們要對你表示尊敬。我們從沒想過為戰爭做出那么大貢獻,只是去了戰場,和海軍陸戰隊一起打仗。”
霍勒迪喜歡給學校的孩子們講當年與日軍作戰的故事,但不喜歡血腥場面,而是喜歡講那些有趣的事。比如,在前線他只能吃到難吃的軍用干糧。在部落里長大的他很善于用彈弓等。有一次,他在野外看到一些雞,當晚他的連隊就有了雞吃,大兵們排起了長隊。最讓孩子們喜歡的則是這個故事:有一次,為了避開敵軍的子彈,他和戰友躲進一個彈坑,戰友突然大喊:“我被擊中了!”霍勒迪一看就笑了:其實,那是一只青蛙跳到了戰友的背上。
霍勒迪去世后,將歸葬于納瓦霍保留地,和妻子埋在一起。他的故事,如今已成為部落傳奇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