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 江湖不遠，傳統不遠

王晶晶

他用現代的眼光解讀水滸的108位英雄，寫出了林沖的無奈、魯智深的慈悲。

身邊熟悉的同學、朋友、同事，總是戲稱鮑鵬山“鮑子”。他善寫，一手好文章，下筆生輝，作品《莊子：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很早就入選高中語文教材；他也善說，一副好口才，妙語連珠，2008年登上《百家講壇》新說水滸，一講成名。平日里，他著書立說，傳道授業，像傳統的夫子那樣，一派儒風；但他也有“武”的一面，觀點犀利、敢說敢評，喜歡把眼光從書齋轉向社會，“心懷文人俠客夢，愿將碧血寫丹青”。

最近，鮑鵬山出版了新書《江湖不遠》，用現代的眼光解讀《水滸傳》英雄，并在“少年得到”上開設課程，給孩子們系統完整講述《水滸傳》背后的情義與人性。？

《水滸傳》是中國古代的暴力美學

鮑鵬山是中文系出身，高校執教也在中文系，對四大經典小說之一的《水滸傳》并不陌生。第一次精深進行研究，是在10年前。“當時，《百家講壇》的人來找我，說想請我講《水滸傳》。我說我對這部小說沒有專門研究過，建議他們找別的專家。結果對方說：我們不是想講《水滸傳》里的知識，而是想通過解讀，體現一個學者的人生見解與見識。我覺得他們這個定位非常好，一句話打動了我。”

大著膽子接下“任務”，鮑鵬山希望做得與前人不一樣，解讀出新意與深意。

之前讀《水滸傳》，他最佩服金圣嘆的點評本。“他真是發現了很多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啟發了很多后人，原來小說應該這樣讀、應該這樣寫。如果要做得和金圣嘆不一樣，要超越他，我有多大能力？我覺得我學問不如他，也沒有他那么專心，一本書能搞一輩子。他11歲就開始讀《水滸傳》了，自稱12歲便得‘貫華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鈔，謬自評釋，而我要在規定時間內播，繼續在他的層次上講？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能做一些細枝末節的補充。我不希望僅僅如此。那么，我一定要有跟他比肩而立的東西，要有新的角度和高度。”

鮑鵬山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看一部小說，有兩種角度。一種是恒定不變的：從人性、道德和文學的方面評價，這是文學批評的基本方法，幾千年來可能都大同小異；另一種，則是從歷史、文化和制度的角度去判斷。“比如解讀林沖，前人也看出林沖是懦弱的。我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從制度上探討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林沖膽小怕事的性格。”

李逵、宋江，這些草莽英雄，鮑鵬山都給出了不一樣的解讀。金圣嘆覺得武松是天人，梁山108位英雄里排第一。鮑鵬山卻覺得武松橫豎不及魯智深。因為魯智深總是搭救女人，武松總是欺負女人。李逵暴虐的一面、宋江濫殺無辜的一面……都被鮑鵬山一一分析，娓娓道來。

在鮑鵬山的眼里，“《水滸傳》熱烈處熱烈，冷峻處冷峻”。看到“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金圣嘆點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李贄贊嘆“好文章！好文章！直令人手舞足蹈”；鮑鵬山則看得手心里都是汗，內心不停地喊：“打他！打他！”那一瞬間，他覺得心中充滿了暴力、嗜血的一面。

多年前讀李贄、讀魯迅，鮑鵬山就感覺出一種現象：中國文人里敏感而有良知的人，總是帶著一點精神創傷和變態。“《水滸傳》的作者就是這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暴力美學。”

他進而分析：醫學上有一個詞，叫“帶瘤生存”。同樣，假如一個社會，總是處于一種無序的狀態，總是強者暴弱、眾者欺寡，總是強者通吃，弱者無告，那么，弱者也就只能壓抑著怒火，帶著滿腔的怨氣，很壓抑地生存。鮑鵬山稱之為：帶氣生存。《水滸傳》里就是整個社會的人，大面積地帶氣生存，全社會也就充滿暴戾之氣了。“有一個非常值得我們反思的現象：我們的傳統文化傾向于肯定復仇。也就是說，在古代，中國文學歌頌復仇，《水滸傳》就是復仇之作。”

易中天評價鮑鵬山講《水滸傳》：“不是簡單地從演講稿中整理而來，里面蘊涵了作者獨到的見解。我在閱讀中的明顯感受是，該書文本有古龍之風，它比《水滸傳》原著更有思想，比學術論文更有趣味。”

讀古代的書，和今天的東西碰撞

鮑鵬山覺得自己與金圣嘆相比，超越了一點點，“不是比他多高明，本人比他厲害，而是我今天這個時代比他的時代厲害。我的時代跟他的時代不一樣。我站在我的時代里，看出來的東西就跟他不一樣。這個時代讓我有一個獨特的看問題的窗口。”

他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從缺衣少食的艱苦年代，到“文化大革命”的創傷，再到改革開放，個人的命運在大時代里浮浮沉沉，看到了許多事，也經歷過許多事。

他的父親讀過私塾，自小便培養出“民胞物與”的情懷。春天鄉間的草叢，常有小青蛙被水蛇吞掉，鮑鵬山的父親若碰見，必會敲打水蛇。水蛇逃走，也不追趕，跟孩子們說：水蛇不是毒蛇，制止它就可以了，不必也不可打死它。年老后，他有一根拐杖，用毛筆在上面題了一行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吾與爾有是夫！”（這是孔子對顏淵說的話，大意是：被任用就施展抱負，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才能這樣吧）。他是能背誦《論語》的。

鮑鵬山的古文興趣，也是從父親那里啟蒙。長大后，鮑鵬山和哥哥們都讀書。大隊書記上門找他父親：“你這幾個兒子都讀書，有什么用？讀到高中還不是回來做農活？家里窮成這樣，生產隊每年你家超支最多。讓他們回來掙工分！”

他父親回答：“我跟我幾個孩子講過的，只要你們有本事念，我一個一個都讓你們讀到高中畢業。生產隊超支都記著賬，我背著，慢慢還！”

就這樣，在那個年代的安徽農村，鮑鵬山兄弟三個，都讀到了高中，后來高考恢復，又都讀了大學。

大學畢業那年，鮑鵬山選擇了支邊，到了青海。那個年代高原上艱苦，對高學歷人才格外優待，可以任意挑選單位，同學們大多去了省直機關，鮑鵬山則選擇了在青海師范大學任教，講授中國古代文學。

那時候老師待遇差，地位也不高。當時作家路遙的小說里有一個情節：村干部對村小學里的老師說，書教好了，就把你調到小賣部當售貨員。“但是，我就喜歡當老師，沒有辦法。”他說讀書與教書是最好的工作，孟子講人生三大快樂，其中之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在青海待了17年，鮑鵬山始終覺得自己是要離開的。“很多同學都陸陸續續走了，回內地了。尤其年歲漸長，越有一種漂泊他鄉的感覺。那時候很羨慕青海當地人，那邊的風俗習慣、思想觀念還是和內地有很大的差別。”

在青海，他安安靜靜讀了很多書。邊地遼闊，安靜的環境可以給人一顆沉靜的心。從1998年起，他開始在青海師范大學的筒子樓里寫《寂寞圣賢》，，并在賈平凹創辦的《美文》雜志上以專欄的形式連續發表。鮑鵬山漸漸有了名氣。

在青海，他也越來越寂寞。有一次，鮑鵬山發表了文章，興沖沖地領到了稿費，想找人喝酒。但是很多朋友們都離開青海了，他推著一輛自行車，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該去找誰，很失落。

成長的時代、成長的經歷，讓鮑鵬山對權力、對制度產生了很多思考，讀書時他格外關注這方面的內容。

他對“文革”期間讀過的一篇文章印象很深刻，內容是說某地修水庫，要用炸藥炸山取石，可作者卻義正辭嚴加以制止，硬要用鋼釬和大錘一點一點鑿石頭，理由是：“用炸藥炸，會炸掉我們貧下中農改天換地的意志，會炸掉我們艱苦奮斗的傳統。”那時鮑鵬山才上初中，但已參加過類似修水庫的勞動，幾乎是累得死去活來，讀到文章時絕望的感覺，深深地刻在腦海里。“很多事，都是想了好久想不通，我就讀古代的書。然后我的問題和古代的書碰撞，和今天的事件糾纏，就產生出了一個新的思考。”

文學到最后是人學

鮑鵬山的父親為他取名為“鵬山”，希望他有大鵬一樣的志向與前程。后來，鮑鵬山才知道“大鵬”是一個叫作莊子的人虛構的。

莊子也是鮑鵬山最初的興趣所在。他曾在一篇文章中透露，自己最喜歡的有關莊子的作品是后來被收進人教版高三《語文讀本》的《莊子：永恒的鄉愁》。那是他的傾情之作。早年間他還發表過《哭與笑的歷史》等，都是關于莊子的。

鮑鵬山把莊子看成歷史上第一個以笑代哭的人，“天下污濁，不能用莊重正派的語言與之對話，只好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與之周旋。他好像在和這個世界比試誰更無賴，誰更無理，誰更無情，誰更無聊，誰更無所顧忌，誰更無所關愛。這是莊子自己的‘哲學困境。”

他也崇尚孔孟，尤其崇拜孔孟所開創的古代教育。孔子所講的仁愛、智慧、慈悲、寬恕、同情心……在鮑鵬山看來，是維系民族優秀文化、傳統和品性的基本元素。

在這些古代圣賢的書中，鮑鵬山找到了一片天地。“我不是一個物質欲望特別強烈的人，讀書使我擺脫了在這過度物質化了的世界上過分的孜孜以求，用莊子的話說，是‘未數數然也。從而我就有了閑暇，也有了閑暇的心境。”

但鮑鵬山也絕不是一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唯唯諾諾的老好人，生活中他常有超過一般人的憤怒，在家人和朋友眼中，他常常是個找氣受而又偏激的人。在《江湖不遠》里，鮑鵬山有一段議論，大意是：能生氣的人，才有良知。

對教育，他格外犀利。比如他不認為應該遵照西方兒童心理學那一套，對少兒“百般呵護”。在“少年得到”上講水滸，他并沒有刻意調整內容。“古代小說里，主人公年紀輕輕就很成熟了，為什么我們要把孩子教得越來越幼稚？”

他欣賞的學者是頭角崢嶸、走出書齋的。“我以為學者應該有腦子，而不是只有袋子（書袋），既然是學者，讀了書，便要明理，然后用這明了理的腦子去應對世事，才會其應無窮。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哪怕他讀了多少書，也是個書呆子。就像麻袋裝書，麻袋并不因此就有了書的身價，倒出書來，它仍然是一個癟破麻袋。”

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英國學者柯林伍德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兩位史學大師之言，鮑鵬山非常認同，并在寫作和講學時一直遵循。“學者必須站在自己的這個時代，用這個時代給你提供的這個視角，然后你才能夠看出古典的意思。如果你沒有這樣的一個意識，你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學者。”

孔孟之道也好，《水滸傳》《紅樓夢》也好，在鮑鵬山看來，“我們看古代的經典作品，并不是為了獵奇。這是對我們自己生活的觀照，最終的目標是什么？就是我們在看別人的悲劇時，能不能想到這種悲劇在我們身上還有沒有？如果有的話怎么擺脫？只有從這樣的角度，人類才能避免重蹈覆轍，繼續前進。所以文學，到最后實際上是人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