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握百年風不散
——內畫傳承人索振海

北京市西城區非遺保護中心 / 索牛

【內容提要】鼻煙內畫的技藝隨著十七、十八世紀中國對外商業貿易的發展開始興盛，它既是一種微工藝，有具有清末文人畫的特色。索振海、王習三先生，就是這門傳統技藝的出類拔萃者，他們不但敢于開宗立派，并且大膽創新，突破了傳統內畫的限制，使這一門神奇的技藝得到了傳承和重視

圖1

十七、十八世紀，伴隨著中西方越發密切的貿易來往，鼻煙作為促進全球化進程的眾多貿易品種的一種來到中國，由于它披上了文明、先進，時尚的生活方式的外衣，很快便成為統治階層來往饋贈的重要禮品之一。

被統治階層，士人階層，廣泛認可的鼻煙，自然會被商人們視為逐利的方向，精細加工鼻煙及其相關用品更是推廣鼻煙文化的必經之路。通過密閉發酵加工的鼻煙主要就酸、羶、糊、豆、甜五種味道，每種味道又有不同品相的區分，其類別總數不勝枚舉。與鼻煙相關的用品更是花樣翻出，各種工藝都究其所能來為之服務，玉雕的煙碟，銀質的煙勺，景泰藍的瓶蓋等等，其種類之多，工藝之繁復令人驚嘆。其中僅為鼻煙壺所創的技藝，有“鬼斧神工”之稱的內畫，即在裝鼻煙的煙壺容器內壁上反向作畫，自始至今仍令人驚呼絕妙，贊嘆不已。

在鼻煙容器內壁作畫的內畫技藝現今已被登錄為非物質文化遺產。

那么，這一技藝究竟是如何興起的呢？

有一關于此神技誕生的傳說故事。

相傳乾隆朝時，有一品級低微的小官兒進京，跑辦走動仕途前程，所帶賄賂官員錢財疏通仕途之資悉數散盡，仍不能實現進階之需，又值盤纏用盡只得流落荒廟中。百無聊賴，興嘆時運，使用鼻煙的時候，無意在鼻煙壺內壁勾勒出花的紋狀，旁側小僧見此，頓時靈光突現，將其精致加工成畫，遂逐漸發展成日后的內畫鼻煙壺。內畫技藝由此誕生。

然根據有限的史料考證目前世存最早的一支內畫煙壺是落款為，“嘉慶十五年甘烜文”的內畫壺，但能夠佐證它存在的文獻和史料非常有限，惟由其存世的畫卷年份，可推論真有其人，并且為嘉慶時期的文人。

人們總是希望為現存已有的事物尋找一個具體的確鑿的出處。官員述職說，文人創作說等等諸多傳說雖然是流傳廣遠，更為內畫技藝其增色不少。但是內畫技藝究竟是如何誕生的，至今仍是一個謎。

內畫的起源，雖然眾口紛紜，又無法確切考證，但毫無疑問的是，施以內畫技藝的煙壺是到了光緒朝才開始大流行的。其發展經嘉慶、道光、咸豐至今。它的發展變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呢？是否我們現在見到的內畫，和清朝時一樣呢？

“鼻煙壺是中國皇帝為了喜好使用鼻煙而生，天下的能工巧匠自然殫精竭慮地做出種種巧奪天工的鼻煙壺品類，供其賞玩使用。以至幾乎中國所有的品類的工藝品中，都有相應的鼻煙壺品種”，如繪瓷器工藝，玉雕工藝，景泰藍工藝，牙雕工藝，玻璃工藝，套料工藝等等。“但只有內畫，是完完全全因鼻煙發展出來的技藝。由于清末文人雅士仍崇尚文人畫，內畫作品具有書畫之美并且是一門微觀工藝，且一般都有作者落款，有別于工藝巧匠所做工藝品不署名，當時更為附庸風雅的皇親貴族，社會名流所追捧，成了清末國力衰敗鼻煙壺工藝頹蔽時一枝獨秀的鼻煙壺技藝。”——引自《神壺奇技》(第10頁）

圖2 馬少宣葉仲三作品

圖3 索振海作品

圖4 索振海作品

由于內畫鼻煙壺當時在皇室、貴族、社會名流之中廣受追捧，這也使得內畫技藝被商人看到了盈利的空間，大肆宣傳推廣，這也使得內畫技藝由原本的文人藝術發展成了注重裝飾效果，注重饋贈禮儀的，更具民俗含義的藝術形式，同時也擴大了內畫行業的從業人員，從而形成了興盛于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中葉的“內畫京派”。當時京派較為知名的內畫作家有30多位，如馬紹先，閆玉田，孟子受，畢榮九，桂香谷，張葆田，白朗辰，陳少甫，魁德田，湯子川等。其中水準最高，對內畫影響深遠的大師，為周樂元，馬少宣和葉仲三三人。

馬少宣（1867—1939），北京人，名光甲，字少宣，回族。以肖像，書法著稱，作品常一面畫肖像，一面題字。肖像畫有皇室成員，政經劇界名流，多用彩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非常完整準確，所繪人物生動鮮活。書法字體娟秀有勁，頗具歐陽詢小楷風范。

人物形象鮮活生動，比例結構準確，行筆布墨合理，在依靠人工眼力，簡單的工具作畫的時代，能將人物的情態氣息繪制的如此生動可見作者技藝之高妙。（實施內畫創作工具為竹、柳木質工具，而馬少宣所作題字娟秀舒朗并沒有描繪拼湊痕跡。）

周樂元，北京人，生卒年不詳，其繪畫題材甚廣，山水人物、花鳥魚蟲、博古盆景等，無所不精，尤其擅長山水，以“饅頭皴”帶出江南溫和靜雅的韻味，又內蘊勃勃生機，意境幽遠，清麗古雅。

葉仲三（1869—1945）北京人，畫風不同于周樂元和馬少宣，尤其偏愛描繪中國古典小說中人物和民俗故事的題材，用筆古拙淳樸渾厚，喜歡用大紅大綠對補色施藝，富有濃郁的民俗氣息，卻又雅俗共賞。

其中，葉仲三之子葉曉峰、葉菶祺業紹箕裘，在內畫的傳承發展過程中特別有承先啟后的歷史意義，為內畫在今后大規模復興保留了組織和技術上的可能。

現如今，吸用鼻煙的風尚已經不在，那么依托鼻煙風尚的煙壺文化是否也就此湮滅了呢？答案是沒有。那么，依附于鼻煙風尚的內畫技藝，現如今，又怎樣了呢？在它發展的過程中，又出現了哪些人，又發生了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隨著時間的流失，內畫逐漸演變成可說是結合繪畫欣賞和微精小巧把玩情趣的奇妙藝術類別。

起初，內畫施藝的載體是玻璃材質鼻煙壺，施藝工具為柳木和竹坯加工制作的鉤狀筆，因此畫面中沒有以毛筆為工具的較為流暢的線條，又因為玻璃不能吃水，所以畫面中很難呈現酣暢淋漓的水墨效果，然而這并沒有阻礙內畫技藝的發展和內畫作者想要表達更廣泛更深刻內容想法。

新中國成立之后，將內畫藝人收納至輕工業部下工藝品廠進行創作。歷經新中國初期的發展和“文化大革命”時期，至改革開放，內畫技藝伴隨一次工具的改革，產生了它新的面貌并且在河北地區迎來了它新的春天。

傳統內畫的工具是柳木和帶皮的竹簽，制作的帶有尖勾兒的木質的硬筆。其中竹筆質地不吸水，多用作畫面線條的制作工具。柳木質地疏松，可吸附一部分水分，被用作著色和皴染工具。新工具將毛筆的筆尖取下，固定在鋁制或者銅制的金屬桿上，使內畫鉤筆有了更靈活的使用方法，為創作內容和觀賞效果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

將繪制工具做出革新的，是“京派內畫”葉氏弟子，日后“冀派內畫”的創始人王習三。

圖6 索振海作品

圖7 索振海作品

繪制工具的小小革新，正是日后內畫技藝在全國范圍內興起的開始。宣傳工作者日后在新中國的美術界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時值青年求學期的索振海，便是此時不畏路遙，不畏事艱，虔心向諸位老師求教繪畫和文學知識的。

時至十年“文革”結束，應和改革開放的時代大潮，各行各業方興未艾的時代背景，內畫行業自從業人員，創作水準，市場份額等各個方面迅速擴張，規模也急劇擴大。這一時期內畫作品因為工具的改進，已經在表現手法上有了較大的改變，但是在創作題材和作品風貌上礙于手藝匠人自身特點的局限性，都與改革前并無太大區別。

然而歷史的手，似乎并沒有想拋棄內畫這門技藝，紛亂年代里幾個必然的巧合卻鍛造出了能在這個行業里完成創作任務的人才，才使得這一局限性得以打破。

“文革”期間，全國響應“學習耿長鎖”的號召，先后從北京、天津等全國各地派遣了學習組到河北饒陽地區來學習先進的生產組織經驗，前后持續十年之久。其中有大批來自中央美術學院、天津美術學院和其他單位的宣傳干事，如吳作人、李苦禪、董希文、王叔暉、任率英、靳之林、王雪濤、孫奇峰等等，有些

同一時間范圍，受到沖擊回到原籍的王習三帶著京派內畫的技藝在政策的支持下開始了內畫鼻煙壺的生產工作。

1970年，索振海曾以殘疾之身騎自行車百里登門向王習三求教內畫技藝，1974年又不遠千里前往北京向內畫大師葉仲三之子葉曉峰和葉菶祺學藝。

索振海和大多數從業人員不同的是，雖然自幼身患小兒麻痹癥，但是自身不幸的際遇卻卻造就了他寬厚待人，憨實勤奮，珍重感情的性格。而這種性格是造就他日后藝術成就的重要因素。

索振海，1944年1月16日生于河北省饒陽縣尹村鎮大尹村，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索振海幼年時不幸身患小兒麻痹癥，這使得他在那個視男性為家庭重要勞動力的時代受到了很多冷遇，歧視，這些側目甚至是來自至親的親人。然而出身慘淡命運不濟的他并沒有因為這些而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和對人的友善。在其他男孩子開始出力氣能為家里換來收入的時候，少年的索振海也開始考慮學習一門手藝在將來能成為一個安身的技能。他曾經學過很多技術，但最終選擇了繪畫。這期間，他拜訪了很多人，走訪了很多的地方，這使得他廣增閱歷開闊眼界。“文化大革命”期間還因為懷揣畫紙畫筆游走全國而被紅衛兵當做臺灣特務送到農場改造反鄉，至今仍然被老友們提及時引為笑談。豐富的閱歷使得他虛懷若谷，寬厚待人，對人事百態心知肚明卻淡然處之，頗具古代文人不顯山露水的傲骨風范。由于索振海不善經營名位，使得他在業內廣為人知而不為外人所道，家庭收入情況一直清苦，但是他卻不曾讓家人領受過一絲風霜。

“文化大革命”初期，索振海單腿騎自行車百里向受到政治沖擊回到衡水的日后冀派內畫創始人王習三求教內畫。這一百里路便是他與內畫結緣的開始，如是日后30多年的求藝歷程。

時至1974年，索振海又不畏路遙事艱遠赴北京向葉仲三之子葉菶祺和葉曉峰求教內畫技藝，索振海旺盛的好奇心和謙卑的求學態度，也深得葉派嫡傳弟子的賞識，并受到葉氏同門的認可。

索振海雖極具繪畫天分，卻勤懇專注，雖然傳統繪畫能力極強，卻能著眼于新的繪畫筆，墨語言的嘗試，不入俗套。

內畫技術日益成熟的同時他并不安于當時已掌握的技術，敢于質疑和突破當時內畫工整描繪的方式和風格。在玻璃質地的內畫壺壁上大膽嘗試潑墨寫意的技法，嘗試運筆書寫，嘗試清新俊秀設色，以“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的要求來錘煉筆墨，三十年如一日才使得他筆下的山水，花鳥，走獸，人物，肖像，仿古樣樣通達至出神入化的境界，如今反觀索振海，實不愧為“內畫文人畫的代表大家”。

索振海所繪山水暈染運墨尤其俊逸清雅，堪稱“壺中傅抱石”。

所繪花鳥行筆俊秀舒朗，蟲，草形象躍然。索振海作品局部——引自《盈握神奇》

時至今日，有諸多仿造其作品者，構圖，架骨，著色與其作品幾乎一樣，然不具備索老筆墨涵養，所繪形象刻意呆板并無渾然天成，生動自然之感。——引自《神壺奇技》

索振海作品落款常用“一丁”或者“一石”為筆名。

“一丁”“一石”的筆名猶如他的為人性格。對待藝術，默默堅守獨自追求，對待生活，謙和善良的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默默地承擔著作為丈夫、父親、老師、徒弟的責任，從不問回報，時隔十載，追憶往事，仍使人動容。也是這樣“一丁”“一石”的性格才鑄就他難以逾越的藝術高度。

突破內畫極限創作畫作的索振海，開宗立派的王習三，默默傳承內畫技藝的京派先人們，他們的神態迥異性格際遇千差萬別，但是他們就是無數中國匠人的縮影，無數普通中國人的模樣的縮影，中華民族民族人格的一部分。小小的鼻煙壺，自康熙至今，歷經社會動蕩變革無數，匠人翻新迭代無數，至今在世界范圍內仍然飽有生命力。小小的煙壺里不僅裝有諸多自達官貴人到平頭百姓、富商巨賈到拮據匠人的無數故事，裝的更是華夏民族匠人的不朽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