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開大學文學院 東方藝術系 / 吳若明
【內容提要】17世紀的歐洲,當藝術從文藝復興走向巴洛克時期,尼德蘭地區繪畫成為一顆璀璨的明珠。隨著海上貿易的興起,以中國晚明外銷青花瓷為主的多種東方元素,逐漸流行于尼德蘭地區的靜物畫、風俗畫等作品,有張揚的陳設,也有隱喻的表達,反映了海上絲路貿易背景下東西圖像的交融與藝術再現。

圖2 《視覺的寓言》,魯本斯和老揚·布呂蓋爾,約1617-1618年,西班牙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
隨著航海技術的進步和世界是懸浮球體的發現,1494年以西經41°-45°之間分界,即教皇子午線,分界線以東發現的新大陸歸葡萄牙所有,以西發現的歸西班牙所有。明朝正德時期,葡萄牙人率先出現在中國的南海之濱,來到大明朝的廣州與中國商人進行直接貿易。1580—1640年葡萄牙被西班牙所侵占,西班牙人遂控制著海上大宗貿易。古尼德蘭地區,即低地國家(Niederlands),包括北部的荷蘭和南部的弗蘭德斯地區(今比利時、盧森堡等地)。16世紀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出生在今比利時地區,從祖母處繼承了對尼德蘭地區的統治權,隨后其子嗣也繼承了對尼德蘭地區的統治權。
隨著新教的盛行,尼德蘭地區北方七省于1581年成立荷蘭共和國,在威廉·奧蘭治及其子嗣的領導下,抵抗西班牙的荷蘭獨立戰爭從1568年持續到1648年,即荷蘭80年獨立戰爭,其間也不斷地和西班牙及其控制的葡萄牙爭奪海上貿易權。荷蘭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貿易網,設立東印度公司,并陸續從葡萄牙人手中搶奪香料島(1605),在爪哇、巴達維亞(今雅加達)等地建立貿易站(1609),逐步取代西班牙控制了東南亞地區的貿易。1609年荷蘭和西班牙雙方簽訂停戰協議,荷蘭的經濟得到迅速發展。

圖3 《視覺的寓言》局部

圖1 《靜物》油畫,揚·達維茲·德·海姆,比利時布魯塞爾比利皇家美術館藏
來自近東及遠東的物品,因貿易的繁榮融入歐洲的生活。17世紀歐洲理解的“東方”,指起始于非洲大西洋海岸的伊斯蘭世界,直到日本最北部諸島嶼的廣大區域。[1]“東方元素”包括了從近東波斯或土耳其的織物到印度乃至中國的器皿。瓷器是貿易中重要的物品,荷蘭在1602年亞歐中轉站圣赫勒拿島截獲葡萄牙“圣伊阿古”(San Lago/Tiago)“武裝帆船瓷器”。次年,又在馬六甲海峽的柔弗海域俘獲葡萄牙的“圣卡塔琳娜號”(Santa Caterina),截獲近萬件總重量超過50噸的中國瓷器,在隨后的拍賣中引起轟動。[2]這類瓷器稱克拉克瓷,名稱來自葡萄牙帆船。由于葡萄牙人根據海中怪獸的名稱“carraca”將葡萄牙帆船命名為“carraca”, 荷蘭人后稱之“carrack”。[3]克拉克瓷器多為白色胎土的晚明青花瓷。盤(碗)壁上寬而延展的多開光裝飾內常繪有中國佛教、道教祥瑞圖案,由花卉與水果紋樣間隔。[4]來自中國的瓷器隨著貿易量的激增,漸融入當地生活,再現于地方繪畫。

圖4 克拉克瓷碗,約1600—1645年,雙耳及底部為歐洲金屬鑲嵌, 荷蘭呂伐登陶瓷博物館
尼德蘭地區南部弗蘭德斯興起的靜物畫,早期多以普通蔬果為主題。自17世紀以來,隨著海上貿易日趨繁榮,新奇的異域物品的盛行,如簡·凡·凱塞爾(Jan van Kessel,1626—1679)、揚·達維茲·德·海姆(Jan Davidsz de Heem,1606—1684) 等 畫 家的作品中(圖1),經常展示有來自土耳其地區的郁金香、新大陸的鸚鵡螺殼制品、龍蝦、塞維利亞的橙子、檸檬,以及中國的青花瓷等進口商品。[5]這些集中了世界各地的美食、奇鳥等奢侈品的靜物畫被稱為豪華靜物畫(Pronk),在17世紀的佛蘭德斯繪畫中尤其盛行。
隨著荷蘭和弗蘭德斯兩地畫家的流動性,如威廉·考爾夫(Willem Kalf ,1619—1693)的繪畫作品中同樣也運用了大量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器。這些來自遙遠東方的異域元素漸成為整個尼德蘭地區靜物繪畫中流行的構圖元素,一方面表現社會富裕是貴族階層的財富象征,這也是Pronk“賣弄、招搖的”的體現;和Pronk相對的是盛行在荷蘭靜物畫中的瓦尼塔斯(Vanitas),即虛空派,意指空虛松散、無意義的塵世生活和轉瞬即逝的虛榮,一些由瓷器陳放水果的靜物畫有時候也表現了這種易于逝去的情緒。另一方面以飲食為題材的靜物也很好的適應了家庭中餐廳的擺放,迎合了顧客群體的需求。此外,瓷釉的表面也很好的體現了光的折射,符合巴洛克時期畫家們對光線明暗對比關系的追求。那些華麗的波斯毛毯和光亮的瓷器,在光的折射和反射中與鮮艷的水果、奢華的金銀器等器皿在畫面中相得益彰。

圖5 梨形瓶,克拉克瓷,1575—1645年,德國法蘭克福應用藝術博物館

圖6 軍持,克拉克瓷,約1600—1645年,新加坡國立博物館

圖7 《窗前讀信的女子》,維米爾,1658—1659年,德國德累斯頓國立藝術收藏館
在17世紀弗蘭德斯地區的安特衛普的王侯府邸發展起來一種歐洲“藝術收藏”類別的繪畫,稱為Kunstkammer 藝術館/Wunderkammern珍寶館,從廣義上來說,也屬于靜物畫范疇。由老揚·布呂蓋爾(Jan Brueghel the Elder)開創,是弗蘭德斯地區獨有的藝術種類。奢華靜物畫中常見的各種藝術品,畫面豐富、琳瑯滿目,彰顯財富并賦予寓意。當時的弗蘭德斯仍處在西班牙的統治之下,信奉天主教,天主教中對物質世界的敬意也看作對心靈洞察力的尊崇。[6]繪畫作品主要由教堂和王公貴族等富裕階層訂制為主,以魯本斯和老揚·布呂蓋爾合作的《視覺的寓言》(Allegory of Sight)為例(圖2),此畫屬于《五種感官》(The Five Senses)系列作品之一,用于贈送給西班牙的安布斯堡家族大公夫婦阿爾伯特(Albert)和伊莎貝娜(Isabella)。畫面中心是圣母子圖,畫面展示了藝術館中豐富的繪畫及其他藝術藏品, 畫面中異域元素多樣,彰顯了收藏的豐富,甚至賦予特殊寓意。如圣母旁的桌面鋪上了色彩華麗的波斯毛毯、窗外庭院中的孔雀等。畫面中出現了大量的來自遙遠東方具有異域風情的克拉克青花瓷,均為老揚·布呂蓋爾所繪的靜物部分(圖3), 反映了17世紀早期作為奢侈品的中國瓷器在貴族府邸的收藏,包括克拉克等瓷器器型、收藏櫥柜,展示和使用方式。畫中的這些瓷器可能選自伊莎貝娜從她父親那里繼承到的300多件瓷器,另一種可能是來自西班牙國王飛利浦三世的饋贈,包括912個瓷盤和27件瓷壺以及660個小碗等。[7]桌上擺放的繪有大公夫婦像相框前,一只極為精美且經歐洲金屬鑲嵌工藝加工、彰顯其珍貴的克拉克瓷碗。在以中國瓷器收藏著稱的荷蘭呂伐登普瑞斯霍夫公主陶瓷博物館中收藏的克拉克瓷器中,也有相似的瓷碗和歐洲后期的金屬鑲嵌工藝(圖4)。相框的側面,是晚明外銷瓷中常見的梨形瓶,形制與玉壺春瓶相近,也帶有克拉克瓷器的典型開光裝飾,和德國的博物館中的藏品比較(圖5),瓶頸部的瓔珞紋和腹部的開光等吉祥紋樣都趨于一致。左側的三層壁櫥的底層顯然是瓷器的專柜,堆起的一摞青花瓷盤上擺放著三個瓷碗,碗盤的外壁可見克拉克的開光設計。碗盤一側擺放著有球形瓶口的軍持,造型和開光裝飾也與傳世克拉克軍持相近(圖6),碗盤后方依稀可辨提梁壺與梨形瓶,都是晚明外銷克拉克瓷器的常見器型。壁櫥的頂層右邊的金屬器皿后面還側立著擺放了一件獨特花卉紋樣的瓷盤,加強了在陳設中的裝飾性。在呂伐登的陶瓷博物館中也收藏有類似的晚明外銷瓷盤。[8]桌后的櫥柜上還有插滿花卉的中國青花瓷罐,這件與其他克拉克瓷器形成畫面的縱深構圖。在維也納藝術博物館收藏了老揚·布呂蓋爾另外一幅獨立花卉靜物,這件帶有開光裝飾的鹿紋青花瓷罐再次出現在他的畫面中。[9]
17世紀的尼德蘭地區南部的弗蘭德斯繼續由西班牙統治,信奉天主教。而北部的荷蘭地區,在威廉·奧蘭治的領導下,推行馬丁·路德的新教,發動“破壞圣像運動”等活動。隨著新教的盛行,荷蘭也逐漸成為第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市場化的商品經濟發展,導致荷蘭的畫家們一方面擺脫了此前畫家對贊助人的依附,而另一方面不得不直接面對市場競爭和公眾的選擇。由于宗教圣母像等傳統題材很難適應信奉新教為主的顧客群體,荷蘭畫家不得不先作畫再找到買主,并尋找新的適合新興的中小資產階層掛在家中的創作題材。除了前文提到的靜物畫,風景的題材也很流行,特別是海景以及自然中的如畫風景以及風俗畫,反映荷蘭的現實世界和真實的生活。這些畫面尺寸都不是很大,以適合普通的家庭室內裝飾。

圖8 廣沿盤,克拉克瓷,1575—1645年,德國德累斯頓國立藝術收藏館
荷蘭的風俗畫正是在此時衍生出來的一個重要繪畫分支,這些畫作展現了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維米爾(Jan Vermeer)是這一時期荷蘭風俗畫家中非常杰出的一位,忙于日常雜務的女性經常是其畫面的主題,而表現的內容往往是一個靜止的瞬間。他善于對光和映像的描繪,畫作多以左側的窗戶取光,并可能用過暗箱(camera obscura)光學實驗的裝置,因此對光的表現格外精準。襯托主體人物的畫面中同樣運用來自東方的織物和瓷器等東方元素, 與流行的珍珠、玻璃及金屬器皿類似,這些釉面光亮的瓷器表面,很好地表現了絢麗多變的光斑效果。

圖9 《東方人》,倫勃朗,約1630,荷蘭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
風俗畫在真實再現生活的同時,其所具有的隱喻性又傳達了畫面之外的更多聲音。以維米爾《窗前讀信的女人》為例(圖7),這是收藏在德累斯頓國立藝術收藏館的一幅作品。畫面繪制了一位窗邊讀信的女子,女人的面龐朦朧的映射在打開的一扇窗戶上,信的內容并不可見,但可以推測出是一封情書。背景灰白的墻面上曾有愛情寓意的丘比特,但在最終的畫面上,這一直白的明喻圖像被畫家涂去。狀若寧靜女子讀信時內心的波動,通過一側桌上凌亂散落、具有隱喻性的果盤得以體現。[10]這些水果盛放在一個中國外銷的青花瓷盤中。在維米爾生活的17世紀中葉,隨著貿易量的激增,十幾年前昂貴的價格已經下降很多,徹底融入市民生活。《窗前讀信的女子》中的青花瓷盤正是這樣一個普通家庭中所反映的東方器物。克拉克瓷器的種類繁多,盤類占有最大比例,包括廣沿盤和深腹盤。早期克拉克瓷貿易中常按照其功能分作黃油盤、 水果盤、餐盤等。[11]隨著貿易量的增加,按照不同的尺寸進一步細化。最大直徑為47—51厘米、高度在8.5-9.5厘米的廣沿盤。[12]與傳世品(圖8)相一致,繪畫中展示的正是具有代表性的這類大水果盤。瓷盤下是來自土耳其的毛毯。畫面的創作和內容在一個室內的空間,而畫家卻通過這些東方元素將觀賞者的視野引領出畫室。事實上,當時的荷蘭男性大部分在從事與東印度公司相關的海外貿易,畫家本身家族中也有三位表親供職于荷蘭東印度公司,而這樣的來自近東和遠東的瓷器、毛毯等正是貿易的舶來品。
東方異域元素的融入甚至影響到敘事及肖像畫。在荷蘭17世紀另一位大師倫勃朗的繪畫中,也同樣有著東方元素裝點。他創作過一些帶有東方式頭巾裝束,看上去像印度人或土耳其人,比如他所繪的《大衛與押沙龍》,從人物的著裝到飾品,充滿了近東地區東方式的華美,甚至配有東方彎刀。他熱衷收藏近東器物,并將這些藏品也作為畫中的道具。倫勃朗還專門創作過一幅名為《東方人》的畫作,畫中的人物形象來自他經常繪畫的模特,但衣著、纏裹的頭巾以及頭上的飾品都來自近東地區。[14](圖9)此外,倫勃朗還創作過《莫臥兒貴族:執獵鷹者與執弓箭》,作品主題表現了一個遙遠的東方印度王國的人物形象。
東方元素滲透著這一時期尼德蘭地區的繪畫,從近東地區的織物到遠東的瓷器等,從各類瓜果飲食到生活家居器皿等,在宗教改革和海上爭霸的背景中,東方元素是17世紀尼德蘭地區繪畫中常見的組成部分。這些融入當地藝術和生活的中國外銷瓷器也成為尼德蘭地區新興繪畫流派的一部分,以晚明青花瓷為主,也不乏清初瓷器。既用在靜物繪畫盛放畫家精心選定的一組物品,以表達共同的主題,或炫耀浮夸、或衰敗虛榮等;這也出現在以人物為主的風俗畫中,在豐富畫面的同時,更隱喻的傳達了這個歷史時期的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
注釋
[1] 邁克爾·蘇立文, 趙瀟譯:《東西方藝術的交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
[2] 卜正民,劉彬譯:《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全球化貿易的興起》,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頁。
[3] T. Volker: Porcelain and the Dutch East-India Company, as recorded in the DAGH REGISTERS of Batavia Castle, those of Hirado and Deshima and other contemporary papers 1602-1682. Leiden: Brill, 1971,pp. 22-23.
[4] Emerson, Chen and Gates, Porcelain Stories: From China to Europe,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 p. 103.
[5] H.W.詹森:《詹森藝術史》,藝術史組合翻譯小組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709頁。
[6] 同上注,707頁。
[7] Jan van Campen and Titus Eliens (eds.), Chinese and Japanese porcelain for the Dutch Golden Age, Zwolle:Waanders Uitgevers, 2014, p.32.
[8] Teresa Canepa, Silk, Porcelain and Lack: China and Japan and their Trade with Western Europe and the New World 1500-1644, London: Paul Holberton Publishing,2016. pp. 175-176.
[9] Karina H.Corrigan, Jan van Campen, and Femke Diercks, with Janet C.Blyberg (eds.), Asia in Amsterdam:The culture of luxury in the Golden Age, Amsterdam:Peabody Essex Museum, Salem, Massachusetts, and the Rijksmuseum, 2015, pp. 255-256.
[10] 卜正民,劉彬譯:《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全球化貿易的興起》,文匯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頁。
[11] T. Volker: Porcelain and the Dutch East India Company, as recorded in the DAGH-REGISTERS of Batavia Castle, those of Hirado and Deshima and other contemporary papers 1602-1682, Leiden: E. J. Brill press
[12] Vinhais, Luise and Jorge Welsh, eds. Kraak porcelain:the rise of global trade in the late 16th and early 17th centuries. London: Graphicon Press, 2008,頁 70。
[13] E.H.貢布里希,范景中譯:《藝術的故事》,廣西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頁。
[14] 陳夑君:《倫勃朗與黃金時代——荷蘭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珍藏展》,香港:文匯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