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挺 賈彥 宋曉東
李挺,1957年生,上海手表廠首任廠長劉思仁之子,原上海手表廠職工。劉思仁(1928-1987),參與上海手表廠的籌建工作,1958年任上海手表廠廠長,1977年4月后,先后擔任上海市輕工業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輕工業局局長。
父親是上海手表廠第一任廠長
父親是當兵出身,當兵時只有12歲,屬于陳毅部隊第三野戰軍,直接的兵團是許世友山東兵團,是許世友部隊里的一個通信兵。當時通信兵在部隊是技術兵種,有點技術含量。我父親在淮海戰役結束向江南進軍的時候,很有幸被部隊選中參加丹陽集訓,集訓完到上海,就為接管上海做準備。所以解放上海的第二天父親就來了,參加上海的軍管會,他主要是在通信這一塊,參與接管上海電報局(以前叫國際電臺),在和平飯店三樓,沒多久就地轉業。解放初期百廢待興,急需干部,為適應這樣的形勢,從電信方面抽調了相當一部分干部到其他行業,其中好多人被派到私營企業做公方經理。我父親就是從電信行業被組織上調動到輕工業品行業,先是到牙膏雪花膏這一類的日化行業,做了好幾個廠的公方經理,比如日化二廠,做幾個月,把公私合營這些事整合好了,又被組織調到另外一個企業,日化行業走了四到五個企業,最后才到鐘表行業。
那時鐘表行業基本是空白,特別是手表,鐘表公司以鐘為主,沒有表。有個私營鐘廠也在搞公私合營,公私合營后就把它整合成新中國的鐘廠。我父親到鐘表公司做副經理是過渡,主要是讓他籌備上海手表廠。當時手表廠的籌備已經開始了,但是很難,沒有這方面的人,好多老師傅都是馬路上找來的,馬路上找到鐘表攤,跟修鐘表的老師傅說,我有個地方專門要建個廠,你來。結果大家在一起,也覺得要把它組織、整合起來。為什么讓我父親籌備這個廠?因為他喜歡鉆研技術。舉個例子,戰爭年代有封很重要的電報,收報時蓄電池沒電了,沒電電報怎么收發呀?!我父親很會動腦子,向蓄電瓶里尿泡尿,電瓶短時間內馬上可以用了,堅持把這封報收到。他不是憑空做這個事,平時他會去研究,為什么蓄電瓶里有液體,液體派什么用場等等,組織上也了解我父親這個特點。而且父親對手藝人一直很尊重,派他去建立手表廠是有這方面考慮的。我父親到上海手表廠參與籌建時只有二十七八歲。當時輕工業局的領導對籌備組的老師傅說,接下來馬上要來一個你們的領導,他很靈的,腦子也很靈的,會鉆研,年紀不大。這幾個方面的因素將他推上了手表廠領導的崗位。
“南劉北楊”
當時上海成立手表廠,北方的天津也在成立手表廠,天津手表廠老廠長叫楊可能,有個說法叫“南劉北楊”。天津手表廠生產的海鷗牌手表也很厲害,到底是哪家力量更強?據我了解,以手表關鍵部件的不同來分,細馬手表是上海,粗馬的手表是天津。細馬和粗馬太大的差別也不至于,細馬精度更高,加工要求也更高,且構造里含有人造鉆石,細馬的貴,粗馬的便宜。其實當時上海和海鷗走動很頻繁,我父親和楊廠長經常碰頭,一會兒在北京開會,一會兒到天津交流,他們關系很好,以前沒有競爭的概念。從手表來說,海鷗先出來手表,但是它是粗馬。上海是后出,是細馬。大家都說自己是中國第一塊手表,有對也有不對。
爭論這個沒有太大意義,不管怎樣,當時中國南北兩大城市都在做手表,說明輕工業部很重視這一塊,要把國內的工業建立起來。建立之初往哪個方向走有好多爭論,爭論比較多的無非是走蘇聯的路還是瑞士的路。蘇聯是老大哥,有自己的工業,現在蘇聯手表是沒有太大的工業了,但是秒表還有。當時老大哥在這方面絕對比中國強,但做出的東西是粗獷型的,瑞士跟蘇聯不同,瑞士手表有自己的特色,就像北方人粗獷一些,南方人細膩一些一樣。最后我了解到沒有明確講不走蘇聯的路,因為老大哥你怎么不向他學習,其實還是更多側重于走瑞士這條路。上海手表廠定型基礎機芯的時候,用瑞士“三道士”品牌的機芯作為原始機芯的藍本,逐步把它研究起來。中國人的模仿測繪能力相當強,開始創作比較難,有個基礎東西幫你拓寬視野。當然也沒有放掉和蘇聯專家的合作,包括東德為主的東歐專家。所以上海手表廠各方面的人才是很多的,各個語種的翻譯很多。和蘇聯一直合作到撤走專家那一陣。合作中也不是太緊密,不是整天手把手在一起。我父親還帶著工廠的總工等關鍵技術人員,去蘇聯訪問好幾回。
走自己的路,一定要有人才
說到人才,走自己的路,一定要有人才。我父親對有本事的人很看重,廣泛招羅人才,只要對這方面有興趣有愛好想干下去,他都會把他請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新中國成立以后遇到的封鎖很厲害,手表這么高精度這么小的東西,要量產的話,不可能手工去做,一定要其他方面的人才,不單單表機方面的人才,還有設備和工模方面的人才。父親這輩人有戰略眼光,不單是到社會上廣羅機械制造方面的人才,還自己辦學、辦校。他們當時和上海輕工業學校聯合辦了手表系的大專班,我父親還兼任了手表系的系主任。到現在為止,手表行業在技術上高一層的人,還是這個大專班培養出來的,現在他們都70多了,比如手表廠后來的廠長戚德林。隨著國家教育的恢復,天津大學開設了精密計時儀器專業,培養了一些這方面人才,父親他們也去招聘一部分畢業生來。這幾方面人形成上海手表廠獨特的技術配置,包括人員儲備、人員培養。這個環節正因為前輩比較重視,所以后勁比較足。
手表制造行業好多設備,像車床、刨床、銑床等,都是專業設備,不是很通用。手表廠最興旺的時候,專業設備占總設備大概80%。專業設備怎么來的?自己造。上海手表廠這方面的力量相當厲害。他們選擇開發某一系列的手表,同時考慮量產增長以后設備怎么跟上,各種模具、刀具都跟上以后,把這個產業才能真正帶起來。幾方面的人才都在進行戰略考慮。不是做幾十個幾百個表就完了。這個路子一旦開出來,70年代全國開了許許多多手表廠,都是按照這個模式。整個模式由他們這代人奠定好,就不會走回頭路,比較順。一直到最后設備的引進,有些設備封鎖了以后不可能給你,自己就挖空心思去想、去試,看國外拍的照片去模仿。巴黎統籌委員會(注:多邊出口管理統籌管理委員會)逐步放松對中國的封鎖后,才開始引進一些瑞士和日本的先進設備。引進設備你要會用,會維修會保養,上海手表廠就有這方面的人才來應對。
改革開放前,香港是“四小龍”之一,手表也是香港起飛時候一大支柱產業,但是很遺憾,香港再大的手表產業,沒有機芯制造工業,造不出機芯,只能問人家買,把機芯買來后自己設計成各種款式。相比之下,上海手表廠從機芯開始,這是它生存的命脈,完全自主生產,后面還有發展。在手表廠的一些老師傅們面前沒有什么難的,比如說弄壞個東西或是外面鐘表店修不好,他們都搞得定,零件壞了他自己做一個,到這個水準都是前輩們綜合考慮的結果。
上海手表廠的利稅表要上報財政部
上海手表廠曾經開發過軍用手表,之前是空白。軍表像飛行員和潛水員戴的表有特殊要求,從接到試制任務到出來,花費了很長時間,攻克了許多難關。我父親從來沒有帶我們出去玩,破天荒有一次大熱天帶我們去寶山海濱游泳場,寶山那時候比較荒,吳淞口有個海濱浴場。他說帶我們去游泳,結果到了那就把我們扔給我媽,自己戴了塊當時試制出的表潛水去了,潛下去看表行不行。潛水表和飛行員用的表要求高在哪里?它要經受得住壓力,上天、入水的壓力對手表的機芯和走時、外觀都有影響。人到水下5米就感到不舒服,要到10米、20米、30米,壓力不要說對人有干擾,對整個物件都有強烈干擾,好多手表到了10米左右的地方,還沒突破10米玻璃已經碎了。這個要求相當高,他們試制這個東西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后來試制成功,也作為一個大事在說,但不能多說,是保密的。
我印象中,上海手表廠以前產生的利潤和稅收是每天上報,每天報到哪里?不是上海市,是報到國務院財政部。可見手表廠對國家貢獻有多大,國務院要每天看你的報表。所以我父親做廠長也是如履薄冰,不敢怠慢。我小時候對他不太有印象,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母親也搞不清楚。他跟現在領導有點區別,不太喜歡開會,喜歡跑到下面去,帶一幫人,當場幫人家解決一些事情,這是他的工作作風,后來他到輕工業局也是這樣。
還有件事,是80年代末上海手表廠造石英表,是當年投產,當年造了10萬只,那時我已在廠里呆了一段時間,廠長是戚德林。當時我們都很自豪,這個過程中我本人還承擔了很重要一個環節,負責石英表里一些電子元器件的組件供應,整體提供給廠里裝配到手表里去。我大學里是學電的,到工廠里,電子方面的事我管得多一些,盡管已不在技術一線,戚廠長還是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他說:你把這塊工作幫我承包掉,從引進到生產、出產品,我已經沒有精力再管這一塊了,到車間的每個零件每個部件都要好。結果從投產到出產品,好像也就五六個月,這個速度手表廠歷史上沒有過。那時候人的精神狀態和現在不一樣,拼命干,為了工廠的榮譽。戚廠長功不可沒,到現在為止,上海表業自動手表原始的機芯還是戚廠長那時打下的基礎。
“重整輕工業”
我1973年年底進廠,是在“文革”中。“文革”對手表廠人才是最大的浪費和損失。當時廠里各種語言的翻譯很多,被派到車間里去勞動,而且這些老翻譯水準相當高,可以同聲譯電影。有個德語翻譯,是德國電影一面看一面翻,有這樣的水平,你讓他到車間去開車床,他怎么干得了這個活?由此手表生產、上檔次的節奏放慢。其實70年代我們和瑞士手表的差距不太大,這么一搞,進一步研究手表的人才都沒有了,人家也不敢去做這個事,屬于“白專”道路,差距就開始拉開了。和世界鐘表接軌本來已經差不多了,但是不往前走就是后退。瑞士真正的手表工業飛速發展也就在70年代后面,前面打下了良好的工業基礎。
我父親70年代初屬于“文革”中第一批被解放出來的老干部,當時老干部、造反派和赤衛隊“三結合”管理企業,父親被調到上海照相機廠,在照相機廠呆了幾年。“文革”結束從照相機廠調到輕工業局。到了局里后,他的壓力也很大。他那時四十六七歲,在局一級領導崗位的所有局長中,年齡最小。當時上海市領導叫“三駕馬車”,從北京派來的,蘇振華、倪志福、彭沖三人到上海要“重整輕工業”,輕工業是工業很大的一塊,產值相當大。有關領導找我父親談。我父親說老資格人都放在那,我怎么行,但他們不為所動。而且他們了解我父親喜歡搗鼓事情,對產品有興趣,那就叫他了。
我父親抓住幾個上海的特色產品:手表、“三大件”等,把它們穩住。另外發展些新的,比如現在叫助動車,當時叫機器腳踏兩用車,用汽油的,還發展些小家電。重點是讓手表廠發展新的手表。所以手表廠石英手表從80年代末開始每年是一百萬只速度往上增,最多的每年要做到一千多萬只。當時市里每個行業都有產值指標,手表廠的產值比較高,專門有另外一個指標,除企業所得稅、增值稅外,還有產品調節稅,就是根據利潤情況調整稅收。整個利潤的6%自己留,改造設備等,其他全部繳給國家。每年做的多了,多出來的一塊就被調節走了。對上海手表廠特別征了產品調節稅,好多行業聽都沒聽到過。“三大件”里,自行車增長也很厲害,特別是鳳凰自行車,“文革”結束后逐步開始出口,到了最后出口產量占總產量大概百分之八九十,內銷已經很少,在國際上鳳凰的牌子比永久響。一但出口量大,整個水平就出來了,規模生產越來越大。
把握時代的命脈
手表廠的產量到90年代以后就逐步下來了,沖擊來自日本的電子表,另外整個消費觀念在變,好多人也不一定戴表,特別是電子行業好多產品出來后替代得很厲害。現在的手表屬于奢侈品這一塊,要求更高。回過頭看,一個行業在整個歷史發展進程中起起伏伏很正常,關鍵是起伏中如何把握命脈和方向,把握得好,起伏不要緊,道路還在,把握不好,路都沒了。把握些什么?一個就是把握時代的命脈,手表發展到現在,要造什么樣的表,時代概念一定要有,21世紀人是怎么想的,社會怎么發展,需要又是怎樣,要把這些時尚的東西放在一起定位你的產品。
第二,隨著時代發展要有戰略眼光,有儲備,今年推什么產品,明年推什么產品,就像蘋果手機一樣的概念。這很要緊,我們手表廠從歷史看逐步發展,跟產品儲備是有關系的。一開始機芯是581,后面是ss7,每一個機芯都有特色,在不同時期推出不同的機芯,都有它的戰略考慮,這就是儲備,這個道理我們的前輩都懂,但是現在有點脫鉤,將來一定要把它補上。搞基礎工業搞產品的人,一定要有儲備的概念,沒有這個戰略考慮后面的路是不好走的。
第三,技術儲備也就是研發的命脈也要卡住。工廠現在缺的就是這方面,招不到人,我介紹好多年輕人到這個廠來,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坐不住,做手表人要坐得住,心定下來,才能出成果。瑞士手表這個行業沒有高學歷的,總裁一級的也最多是個大學本科生,外面留學回來,下面技術人員高學歷的不大有的,他們從小對這個東西感興趣,這是其一。其二他們在瑞士讀專門的技術學校,初中畢業后讀技術學校,介于本科和高中之間的,有點像我們的大專,可能比大專還要低,重點是學手藝。上海大學現在也搞這方面。手表凳子比較高,趴在這,先學怎么坐,坐得住才能出東西,而且一坐就是幾年,得耐得住寂寞,現在的年輕人耐不住寂寞。
最后講氛圍。手表廠當時的氛圍相當好,我們進廠的時候大家的想法都很簡單,都想學技術,現在文化的引導沒了。現在都說工匠精神,但是工匠精神有幾個人有?真的是很少。哪個父母親會跟小孩說,大學不要念了,學門手藝。不是這個氛圍,怎么培養得出人才。不是我們一個行業,很多行業都存在這個問題。瑞士有位匠人,一輩子,六塊表,養活一家,他的國家就崇尚有手藝的,讓你活得好而且有質量。他做表的工裝間在別墅的地下室,我去看過,上面就是他的別墅,沒有太大壓力,心很靜在打磨精致的產品。我們國家提倡工匠精神,整個氛圍、國家政策、各方面措施都要向崇尚工匠精神去傾斜,怎么做要配套,鼓勵去這樣做,創造好條件,要讓年輕人去學這門手藝,要讓他看到奔頭。
責任編輯:周奕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