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昕晨
一
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次記憶。
小學三年級,“文革”來了,學校自然是放羊式的。某天午飯后上學的路上,我競萌發了逃學的念頭,一個人好奇地溜進一片麥田。
初夏,麥子已經由青變黃,麥稈在微風中散發出它成熟的氣息。
小小的我,背著書包,沿著麥地里的墑溝,鉆來鉆去,而且越走越遠。我在麥子的汪洋大海中試圖尋找著什么,也期待遇見點什么。
鄉村的麥地里有兔子,有刺猬,有潛伏其中會突然飛起來的云雀、野雞。有時,還有不知名的鳥兒臨時搭建的窩一個小坑,幾圈干草,幾根羽毛。
鄉村的孩子總是野生的。有時候我喜歡在這野地里坐一會兒,聽蟲鳴,聽風聲,聽聽田野的天籟之聲。那傻傻的模樣,真的才叫發呆呢。
那天,我在麥田里意外發現一棵細柔的藤狀植物,它攀緣著麥稈,一路向上,細碎的葉子叢叢對生,很是可愛;嬌小的粉色花朵里,含有兩個擁抱著的絳紅花瓣;它的藤蔓上有一些卷曲的綠色須兒,極像姑娘細小的辮子。
在一片金黃的麥地里,這幾縷翠綠的藤蔓和星星點點的花兒,煞是醒目、好看。
我傻傻地看著它,簡直被它迷倒了。
多年之后,我才想起,這或許是我第一次被一種“意外的美”擊中。
那是一種簡單、干凈、安靜的,獨自開放又默默凋零的美。人間如果有初心,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后來,我從父母那里知道這種植物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蕎蕎”。
二
不過,長大后我買了那么多關于植物的書籍,其中并沒有“蕎蕎”。于是,我一次次請教有過鄉村生活的朋友,并買了厚厚幾大本“植物圖譜”,終于知道“蕎蕎”的大名:野豌豆。當然,在中國許多地方,它還有不少別名。
《詩經》中那篇著名的《小雅·采薇》寫到的“薇”,就是蕎蕎。薇——救荒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種子、莖、葉均可食用。《史記·伯夷列傳》記載:“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說的是周武王滅商后,伯夷、叔齊不愿做周的臣子,在首陽山上采薇而食,最后餓死。在古代,“采薇”也代指隱居生活。
2009年,上海作家顧村言兄寄贈他的散文集《人間有味》與我,其中的《采薇采薇》對蕎蕎還做了一番考證。
“我們那地方稱野豌豆為‘蕎養子,我此前一直不知這幾個字到底該如何寫,后來翻《本草綱目》,李時珍記有‘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名翹搖,見菜部。原來喚作‘翹搖,家鄉讀作‘蕎蕎顯然是略略讀走了音的緣故。”“李時珍還有一段話:‘翹搖,言其莖葉柔婉,有翹然飄搖之狀,故名。”
文學史上,蘇東坡、陸游等人都寫到過這種植物。我還問過江南地區的多位農人、作家,他們也稱這種植物叫蕎蕎,記憶里都有與蕎蕎有關的往事。
原來,蕎蕎的歷史那么搖曳多姿,與民間、與歷代文人的淵源如此深厚。
三
我12歲離家,去一個叫碼頭的小鎮讀初中,然后就一直向外走,越走越遠。雖然多次回鄉,居然再也沒有見過那種被鄉親們稱作“蕎蕎”的植物。
也許是我回鄉的季節不對,也許是隨著鄉村開發和種植結構的調整,許多野生植物消失了。因為那些老人說,他們也幾十年見不到蕎蕎了。
一種美一一曾經照耀過那個鄉村少年的美,消逝了,這讓我有點傷感。
如同時光,帶走了歲月,也帶走了許多人那一顆澎湃的心。
人生如飄蓬,何日再相逢?
或許,蕎蕎就是與我此生有關的一個隱喻。那些偶然的相遇,那些生命里的驚鴻一瞥,那些曾經的奶和蜜,那些帶傷的黃昏黎明,那些屬于我的一一與親人、與友人、與知己曾經共同擁有的時間與空間,唯有珍藏,唯有依依。
四
對古老的漢字,我有著某種特殊的感情,不僅因為它構成了母語的物質形態,更因為它的象形和會意,讓我在某些時刻產生寧靜或飛翔的感覺。
比如這個“蕎”,就是由“草”與“喬”組合的美滿小家庭。
草,廣義指莖干比較柔軟的植物,很女性;喬,雖是“高”的意思,但多用于形容樹木,喬木家族多偉岸之軀,很MAN,很男人味。“草”與“喬”的結合,恰如一對男女混合雙打組合,如此美妙。
一個“蕎”字,也讓我聯想到草木大家庭的清芬與潤澤。“蕎”,就是大自然美好之物的濃縮啊。
喜歡蕎,也是緣于我和家人對一個孩子的系念。我在一篇隨筆里已經寫到了,雖是寥寥數句,而且有點語焉不詳,但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看到我的用心。這也可以看作是古人所說的藏人于憶、藏念于心吧。
我想起章太炎先生的那句名言,“群體為幻,個體為真”,把對自然、對生命的愛,具體為一個“蕎”,這種愛,就有了真實的附麗。
一種收藏于心的親切!
五
多年前讀到過一段話,一直還記得,大意是:在茫茫的宇宙中,地球是孤獨的,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難免也會感染上孤獨感。
人世間有無數的沉默,一個人的沉默與無言,或許就是他的蒼茫時分。生命是一場虛妄的堅持,也是一次隨時隨地的告別。人間煙火,高情厚誼,可以見性情;數峰清苦,千山暮雪,也有人會念茲在茲。有時候,我喜歡讓自己停下來,想想自己的來路,想想生命中的遇見。有時候,不是幸福,而是內心的某種疼痛,讓我確信自己還活著。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天地間,殊愧草與木”。有朋友曾認為我活得有點沉重,但我想,誰不渴望在這塵世上“飛”起來,然后展翅滑翔,俯瞰人間城郭?而如果你稍稍讀懂一點歷史,會發現,我等小民的現實仍然是那四個字一一“草間偷活”。于是,我相信那一句俄國諺語:“誰記得這一切,誰就感到沉重;誰記得這一切,誰就感到親切。”
記得,這是我的選項。記得,也是我生命中親切的部分。
在我的散文集出版發行的時候,我要感恩我的父母,感謝我的家人,感謝家鄉那片收藏我少年時光的土地;感激引領過我的老師,特別是要致敬我的鄉村小學、中學老師:感謝身邊和遠方的朋友,你們的溫暖和來自內心的援助,我總在沉默中念及。感謝余亮小弟為我的書寫序,感謝趙荔紅編輯為此書的出版付出的努力。
現在的我,正靜候這本書的讀者,或如那首歌所唱的一一你在何處,為誰停留?大海的盡頭,有我的等候!
六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換個說法,人生即使過了百歲,生命也是苦短,我們能夠“遇見”(相識、交流……)的人,充其量也就上萬吧。小小寰球,其實到處都是陌生人,想要“遇見”還真的很難,惟其如此,我倍加珍視生命里的每一次。
活在人間,也親切,也孤單。惟愿你能夠遇見……
遇見你的美好,遇見你的期待,遇見對的人,遇見不一樣的遇見。
此刻,我只愿你和我在這本書里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