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荻

一
我期待著遇見一位先生。這個想法緣自早春時節遇到的一所庭院,或者說是偶然看到的庭院里那株開紫花的白頭翁。
我和愛花的女友在小區里悠閑且懷有目的地溜達著。彼時山桃花的花期已經進入尾聲,杏花開得正盛,雖然藍天白云、草木萌發,但天氣依然清寒。我們邊走邊說邊瞧向道路兩旁的植物。我說,希望能看到白頭翁,還沒見過它開花的樣子呢,可惜白頭翁總是在山里最早開放。
正說著,便瞧見一所別墅的院子里有一抹靜靜的紫色在閃光,如若不是剛好有一片陽光打在那里,還真是不起眼。太巧了,那不正是白頭翁嗎?我們走近,隔著矮墻瞧。矮墻上全是經年的塵土,一場薄雪也沒有將其洗刷干凈。私宅勿進,南北的院門都上了鎖,君子止步,只好遙遙地隔墻觀花。
一條彎彎曲曲的石板路從南到北,圍著房子構成一條曲徑。
除了無法靠近的白頭翁,曲徑兩旁還生著許多矮株植物,大多剛破土,還沒有開花,唯有兩三株碗口粗的早櫻綻開了花朵,那個品種也不多見,完全不同于本地常見的白色早櫻和粉色晚櫻。
“這個主人好雅,是個山中隱士吧。可惜有‘鐵將軍’把門,否則我倒要冒昧地叩門求見了。”
女友笑著說:“可以呀,反正是看花,又不是看人。”
我們拍了幾張不常見的粉色早櫻,邊說邊走過庭院。
那是四月初,清明時節。
二
我開始老了,開始思索“過程重要還是結果重要”這樣龐大的人生課題。
我開始老了,可心還停留在花季。“表里不一”是件很令人苦惱的事,因為有時在晚輩面前露出少年之態,多少讓我有些害羞。走在人生的邊上,生命趨向衰微—如果一定要抵達那個終點的話。只不過,那個終點對于有些人來說還太遙遠,以至于他們早春般鮮嫩明媚的笑顏還處于生長期,所以看起來那么漂亮,可以完全忽略結果。事情本該如此。
我這樣講時心里一片寧靜,如哲學家看待生死,如在深秋的山里看見一片白色馬蹄蓮花田。時間久了,如果不能成為生活的哲學家,就會感到寂寞。
五月初,立夏,大地一片綠油油。
傍晚散步,我看到一戶人家的庭院裝點得特別好—花木扶疏,暗影波瀾,若有似無。在黑夜襲來之前,目光越過庭院矮墻上的鐵絲網,我赫然看到一片美麗的鐵線蓮,大朵大朵,粉白、安靜、自處,就那么幽幽地盛開著,如山中的隱士、水邊的處子……我詞窮了。
在大自然面前,在大自然豐富的植物面前,在大自然豐富植物中的花朵面前,我經常詞窮。
在社會面前,我更加理屈詞窮。只好轉身,甘之如飴地面對花朵。
夜晚做了個夢,夢到我翻墻而入,進入那個庭院,不停地給花朵拍照。
第二天,夢想照進了現實。我小衣襟、短打扮,在一輪新日的照耀下,順著石頭墻的豁口,旁若無人又心驚膽戰地翻墻入內。我落地的姿勢有些狼狽,起身四顧,庭階寂寂。
庭院內無人居住。無人居住卻將庭院打理得如此美好,主人一定很優雅。并且,我猜這位雅士是一位先生。
我站在院子里,目光所及,全是可人疼的園林小景,且剛剛澆過水,土地是濕潤的。
園子果然經過設計。主人是個懂花的人,沒準是位像寫出《湖心亭看雪》的張岱那樣有趣的人呢。但主人也是個寂寞的人吧,和這些不尋常的花朵一樣,如此小眾。可那又如何呢?你只需看一眼纏繞在玉蘭樹上的紫色鐵線蓮那美麗動人的花瓣,就會立馬沉醉,更不用說高枝的德國鳶尾和華北蔞斗菜,矮枝的黃水仙和郁金香,粗壯的大花蔥和小巧的叢蓮和諧相伴,以及更多野生的老鸛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蕨類植物……一切看似隨意又精心地開放,給你一聲嘆息。
我無法一一列舉,這個園子里的植物估計不下百種。
是的,這個開放著大朵紫色、粉色鐵線蓮,迎頭一大叢藍亞麻的私人庭院,就是四月里遇到的那個開放著紫色白頭翁的院子。如今,白頭翁的花早謝了。
隔壁的院子貌似還沒有售出,出入隨意,有工人正拿著水管給草地澆水。我指著叢花盛開的庭院問:“那家的園子也是你負責澆灌嗎?”園藝工人說:“不是,隔兩三天就有人來打理一下,平常沒人來。”
那么,是怎樣的一戶人家,不在此居住,只在此打理花園。我能有幸遇見主人嗎?是不是該給他留個信,告訴他“知花”曾經來過?
我和女友討論“主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友說是男的。然后,我們兩個人靠在一起暢想。
在神秘曠達的精神世界里,無須見面,亦能觸尋到同類的溫暖氣息。性別、年齡、相貌、貧富,有所謂嗎?
三
很快到中午了。回到家,我將兩個大坐墊并在一起,放在窗臺邊當作躺椅靠著,一歪頭,正好看見綠油油的一片。那里離陽光最近。
沐浴在陽光中我暗想:我還會翻墻光顧那個私家小花園的。如果正好遇上主人,便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拍拍手上的塵土,自來熟地問:“先生,您好,請問您見過荼蘼嗎?”
荼蘼花,一種在春天的末尾開放的薔薇科花朵,花語為“最終的美麗”。而我從未見過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