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硅化木

文馮新生（北京）

經歷很久很久，深藏地下的粗壯樹身悄然變得硬如山巖，奇幻的夢境在鐵色的枝干內變為力量！

京城7月，高熱襲來。為擺脫驕陽下的暴曬和雷雨前的溽熱，為逃離空調之下那種令人不安的涼意，我驅車直奔郊野，越居庸關、出八達嶺，來到擁有山水畫廊之稱的白河兩岸。

華夏大地令人驚嘆的自然景觀，能被文人墨客精心描述、寫進詩畫，概因它山奇水美、林秀云舒，全憑天地造化、自然形成。東坡“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之句，當為人與自然生態的精彩互動……一路聯想、一路慨嘆，行車已入白河之畔的硅化木公園。

或許是山雨欲來、濕度增大的緣故，生態自然全覆蓋的公園內，游人稀少。我踩著曲徑幽處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向碧水黛石、濤聲如潮的烏龍峽深入，向花繁葉茂的大灘次生林邁進。入景后直奔主題——探訪遠古留存物——硅化木。

山路兩側，隨處可見野山楂和野酸棗。由于青澀，游人很少摘取，由此，保留著天地賜予的野趣。硅化木公園與擁有古剎名殿、皇家陵寢的名山不同，視野觸及的色彩，或紅或綠、或黃或紫，皆為搖曳生姿的鮮活綠植。放眼四周，偶見一片湖泊，邂逅一條峽谷，神秘感不期而遇。入耳之聲，時而，為密草深處的泉流淙淙，時而，是幽暗茂林頂部的百鳥鳴囀。正行進間，天色轉為陰沉，急風暴雨的腳步聲似乎由遠而近。我心底在呼喚——苦苦尋覓的硅化木在何方？

天可憐見！在峰回路轉處的一座山亭下，我看到圍欄內正在熟睡的、碩大的硅化木。

初見，這塊鐵皮色的硅化木像是一塊樹樁形巨石。細細品讀，“樹樁”表層那厚實褶皺、老舊疤痕與凹凸不平的外皮，極富個性。表層，有遒勁有力的年輪顯現。細端詳，“樹樁”下部，似有根系延伸之狀。

頗見意趣的是，這塊億萬年形成的硅化木，在縫隙間長出一枝細小的酸棗苗，淡綠色、透著青春氣息的枝葉間，零星掛著數枚豌豆大小的酸棗。雖然，這塊恍若山石的硅化木有些偏斜，但稚嫩的酸棗枝杈，頑強向上延展，它所飽含的酸楚與甘甜也在無限放大。由此，讓我想到人生歷程，想到人生坎坷，想到難以向外人解釋也難以讓自己釋懷的心結。

不覺間，漫卷而來的烏云在頭頂上方集結。繼而，一陣疾風驟雨漫卷開來。雨亭、茂林、山體、溪流、竹叢、園景連同散落于公園躲個角落的硅化木，都融入一片迷茫之中……

直到驟雨初歇，直到天邊彩虹掛起，直到我腳踏泥濘繼續尋覓……終于，在公園展示區見到從地殼深處挖掘出來的木化石群。真的要感謝公園守護者，他們把一片片硅化木碎片小心翼翼地拾起，認真地貼在造型逼真的古樹模型上，那些只想瀏覽，不想深度感知木化石的人，一眼便獲得意趣。而想要深入解析硅化木的人，則側立在旁，神情凝重，追思和感悟硅化木的本源與現狀。我放下相機、收起折扇，雙手輕輕敲擊著那塊硅化木，響聲沉悶，像心語沉積已久、不愿傾訴、直待黃葉飄零，獨吟“天涼好個秋”的落魄詩人。

我面對形態各異的硅化木群落，眼前呈現遠古時期的一片景象——14億年前，大約在中元代時期，這里曾是一望無際的汪洋。當波濤在地應力影響下低落，褐色的山峰便緩緩隆起，如書似劍、如壁如槌，造型奇特。1.4億年前，中生代侏羅紀時期一個血色黃昏，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火山熔巖大面積噴發，溶解萬物的熱能，讓大地一切生物來不及顫抖便化為灰燼。繼而，帶有毀滅意味的巨變不斷展演，天暗如墨、熱浪洶涌，堅實的巖層迅速松軟。類似今日松柏、被后人稱為“裸子樹種群落”的軀干，瞬間便被氣浪劈為數段、綠葉翠果被烈焰燒得枯焦，繼而成為火山沉積物，深埋地下。

一切歸于寂靜后，漫長的歲月不知持續了多久，終于，在一個清晨，紅日在玫瑰色霞彩的簇擁下升起。紅色砂巖縫隙中的土質層開始萌發綠色，久已消失的生機漸漸回歸。那是洋溢希望之光的畫面：林野間的鳥群在石灰巖溶洞上飛旋，一股山泉沿著白云巖兩翼奔流而下。曾有恐龍出沒的山體，相繼跳出歡快不已的松鼠和山雞……

億萬年前的硅化木

然而，當年被摧毀并深埋于地層深處、類似松柏的林木，還在冰冷、幽暗的地下郁悶、嘆息，追思久已遠去的綠色與繁茂。歲月漫漫，誰也記不清有多少遍春風和秋雨在它們頭頂上吹拂、浸潤。

地層之上，歡愉的生命群落在一代代繁衍，一代代消逝，有交流也有肉搏，有吟唱也有哀鳴；地層之下，久久沉寂的生命在不斷凝結、在不斷雕刻時光……經歷很久很久，深藏地下的粗壯樹身悄然變得硬如山巖，奇幻的夢境在鐵色的枝干內變為力量！遺憾的是，這些變質、變色，日漸堅實的樹干，還是不被人知。硅化木哪里知曉，那時，在江之南，它們的同類在溪流的沖蕩下已浮出水面，與青石撞擊后支離破碎，被一位從鎮江古城走出的科學家沈括托在掌心，反復端詳，然后在自著的《夢溪筆談》中，寫下“松化為石……”為后人探勘、精研硅化木留下珍貴依據。

萬千年，對于歷史老人，僅是彈指一揮間，而對于這個世界，則演示出天翻地覆的變數。又是一個春陽明麗之晨，由遠而近、肩扛儀器的地質學家向這里走來。隨著一陣驚嘆聲和金屬碰擊聲，塵封已久、面目全非的木化石終于破土而出，見到世間第一縷陽光。它們聽到自己的新名字——硅化木。

它們被人們小心翼翼地抬起、拼接、聚攏、展示，在朗空悠云之下，與求知的學子對視，與研究者的心靈溝通。

正想到此，去而復返的山雨再次襲來。我佇立山亭，凝視硅化木展示群。我在等、我在揣測，一陣風雨滌蕩之后，煥然一新的硅化木，是否呈現更富情趣的紋理，是否會萌發脆嫩、昂然向上的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