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瀟

電影和戲劇作為兩種不同的表演方式,呈現出不同的觀賞效果,也具有不同的美學功能。隨著電影和戲劇的發展,二者的結合已經成為常態。我國早期的電影里,就有許多以戲曲內容為底本拍攝的電影,如方瑩、凌波主演的《西廂記》,王文娟、徐玉蘭主演的《紅樓夢》等等。而在當代的系列導演的作品中,亦有大量戲曲融入電影的經典之作,如楊凡的《游園驚夢》、徐克的《青蛇》、陳可辛的《投名狀》《無極》、陳凱歌《霸王別姬》、馮小剛的《夜宴》、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大紅燈籠高高掛》等。
“中國戲曲,集唱、念、做、打及歌、舞、詩、劇、雜技于一體,形成了以歌舞表演故事,以程式虛擬的動作傳神達意的獨特演繹法方式。”它注重一種整體的審美體驗,包括從視覺、聽覺到感覺,例如對外在裝飾如服飾、妝容的講究,聲腔的婉轉動聽和唱詞的優美動人,以及舞臺表演肢體動作的美感等等。作為同樣注重視聽體驗的表演藝術,電影與戲曲的藝術表達方式的融合必然產生更多的美學效果。
電影作為一門綜合性藝術,在畫面、聲音等方面的處理上有自己獨特的方式。而戲曲元素的融入,在原本獨特的藝術表達基礎上更是增加了聲像藝術的美感。作為區別于電影的表演藝術,戲曲元素在電影中的聲像表達效果應該主要從獨特的唱詞、聲腔、服飾、動作等方面來深入。
在電影《游園驚夢》中最突出、最主要的戲曲元素便是昆曲。昆曲在元代末期產生于江蘇昆山一代,也被稱為“昆山腔”,開始只是民間清曲、小唱,經歷了“花雅之爭”后漸趨沒落,在清代民家藝術家魏良輔的改革下,把“平直無意致”的昆山土戲,改為“細膩水墨,一字數轉,輕柔婉折”的“水磨腔”。昆曲在演唱技巧上注重聲音的控制,節奏速度的頓挫疾徐和咬字吐音的講究,一唱三嘆,場面伴奏樂曲齊全,并與舞蹈緊密結合,集歌唱、舞蹈、道白、動作為一體,是一種綜合性很高的藝術形式。昆劇表演的最大的特點是抒情性強、動作細膩,歌唱與舞蹈的身段結合得巧妙而和諧。
在《游園驚夢》里,故事的第一個大場景便是由一系列的戲曲元素展開。榮府壽宴的第一幕便是由花園中的青衣、小生扮演的秀才小姐初相識的場景,這是中國古代戲曲中常見的內容。如《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在寺廟初識、《墻頭馬上》中裴少俊與李千金于墻頭上相識等等。秀才一系列如行云流水的動作,從定睛發現花、到移步、微蹲直到捧起花并輕輕摘下清嗅的整個過程,對不熟悉戲曲表演的觀眾來說,初始并不能夠領會,直到一句“好香啊”方使人茅塞頓開——原來秀才在賞花。這是戲曲表演中獨有的動作程式,類似于電影表演中的“無實物表演”,傳統戲曲表演限于舞臺的空間,將很多實物虛化,借用演員的表演來呈現動作或場景。例如京劇、秦腔以及豫劇等很多劇種中騎馬的動作是用一根馬鞭以及演員的動作來完成,推窗的動作、進出門的動作、打斗的場景等等,均是通過演員的“表演”來完成的。這樣一種表演方式區別了日常生活經驗,產生一種“陌生化”的審美體驗。同時,這種實物虛化的表演,會激發觀眾的想象力,產生類似于伊瑟爾所謂的“召喚結構”,通過自己的想象和聯想,彌補表演中的“空白”。
隨著青衣、小生的視角移入室內,大堂內的表演更是戲曲元素的大融合。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均有,京昆等各色劇種并存,間雜著裝扮現代的故事中的人物。這樣的融合不僅不會產生違和感,反而展示出榮府的興盛、熱鬧、富貴,以及府中人物的習慣愛好。這是其于內容方面的功能作用,更重要的是產生視聽上的美感。戲曲獨有的服飾裝扮和動作程式,以及各具特色的唱腔和唱詞,更是另一種美輪美奐的審美享受。
五姨太翠花以聲登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段《皂羅袍》是明代湯顯祖《牡丹亭·游園驚夢》中的一幕,唱詞原本表達的是杜麗娘的“思春”之情,恰如杜麗娘自己所唱“想我杜麗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自手生描”,此處用來形容年輕貌美的五姨太在榮府空虛的生活恰到好處。
這種表達在翠花專門為榮老爺唱《步步嬌》時也有表現:“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而其優美的身段和唱腔,卻淪為眾人談天說地的背景,這暗示了其年輕貌美嫁入繁華、腐朽的榮府之后的空虛與孤寂。尤其是其與榮蘭躺在床榻之上,吸食鴉片煙的時候,背景音樂便是戲曲風格的,將人物的孤寂、無奈與凄涼更添一層。
戲曲由于其自身的特殊性,在情感表達上細膩、婉轉而又深刻、美妙,在電影中靈活運用相關元素,使得電影中的情感表達產生朦朧的意蘊,為故事中的情感表達增益。
《游園驚夢》中,關于榮蘭與翠花的感情在很大部分上就是借助戲曲微妙地傳達出來。在影片開頭的榮府壽宴上,陪翠花唱《皂羅袍》的就是榮蘭,且榮蘭以男裝打扮,和著唱詞與動作,榮蘭與翠花曖昧的感情隱隱透出。果然之后的故事里榮蘭與翠花同吃同睡、散步聊天,有著不一樣的情愫。在翠花生日的時候,榮蘭更是以戲曲中的小生扮相為其賀壽。榮蘭扮演的是《牡丹亭·游園驚夢》中的柳夢梅:“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里。姐姐,咱一片情意愛煞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一段唱詞選自昆曲《牡丹亭·驚夢》一折,講的是在杜麗娘游園倦累,小憩入夢,夢到了一青衣秀才,二人一見如故,情意相投,雖在夢中繾綣纏綿一番。湯顯祖先生所作的唱詞恰好應和了此時榮蘭與翠花的情感——如膠似漆,你儂我儂——伴著唱詞二人的感情也達到了高峰。
然而這種感情畢竟是無法持續存在的,于是邢志剛出現之后,二人的關系出現了裂痕而且無法彌補,三人關系最終決裂時伴隨的音樂是《牡丹亭》中的唱詞,曲調為《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這段唱詞是榮蘭與翠花相識、相知之曲,彼時的情意綿綿此時卻是冷淡、破碎,無法復原。
二管家戰死沙場之后,小伙計翻閱其日記時得知他對五姨太翠花深沉而又隱秘的情意,而五姨太對他亦有情愫。但此時二人陰陽相隔,情緣已斷。此時的背景音樂便是以胡琴為主的戲曲風格,充滿了凄涼、哀傷之感,亦是對二人命運的哀嘆與惋惜。
隨著《皂羅袍》《山桃紅》《懶畫眉》《步步嬌》一曲曲唱來,二管家、年輕戲子、刑志剛一個個男人在榮蘭和錢夫人的生活中進進出出,結果終究是驚夢一場。而對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情節又以不同的伴奏來敘事,在這部電影里戲曲元素的成功運用成了一大亮點。
“意境”是中國古典文論和傳統美學的獨特范疇,是文學形象的高級形態之一,是我們民族抒情文學審美理想的集中體現。它是由一系列的意象組合而成的、追求一種超越具體景物、事物和身心感知的、對宇宙人生有更深廣的體悟,多出現在抒情文學作品中。具有情景交融、虛實相生、超以象外和富有韻味等特點。在電影中,巧妙運用形象能夠深化作品中的意境,產生含蓄優美、深長悠遠的審美體驗。這種意境的產生是由唱詞、形象逐步構建起來的。
電影《游園驚夢》改編自白先勇先生的同名小說《游園驚夢》,其中選取的昆曲唱段是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牡丹亭·游園驚夢》中的唱詞,這種電影文本與文學文本相交織的情況,本身就別有韻味。《游園驚夢》中的唱詞主要展現的是語言文字的魅力。“姹紫嫣紅開遍”“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通過幾個短語描繪出花園中的無限春情。然而,“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滿園春色卻徒自浪費,無人欣賞,主人公的情緒是“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看起來是閨閣小姐為花園中的春色無人賞析而嘆息,實則是在嘆息自己大好年華卻困在私塾里讀書,無法獲得自己的“一段春情”,也正是因此才做了與秀才書生繾綣纏綿的“春夢”。這樣的語言表達充滿了含蓄、婉約的特色,在電影文本中亦是含蓄地暗示出榮蘭與翠花的曖昧感情。
這種含蓄之美在榮蘭為翠花做壽時的唱詞中亦有表現。前面已經分析過榮蘭所唱選段為《牡丹亭·驚夢》一折,是小生唱與小姐聽的,在電影中恰好對應了榮蘭與翠花,情感的表達也是相照應的。而《游園驚夢》本身即是戲曲文本,亦是文學文本,同時又是電影文本,這三者之間的張力,使得這部作品充滿了意蘊。
昆曲因其細膩婉轉的“水磨腔”和優美動人的唱詞為文人雅士所愛好,被認為是雅的藝術。而其唱腔、唱詞與動作等的結合,創設出美的意境來。
在電影《游園驚夢》里,這種美的意境主要表現為朦朧浪漫,且集中在榮蘭與翠花二人身上。五姨太在榮老爺的壽宴上與榮蘭合唱《皂羅袍》,展現了榮府的富貴與熱鬧,卻并沒有浮華和庸俗之感,反而是一派文雅、浪漫的氣息,這恰恰是因為昆曲的高雅沖淡了日常生活的低俗。翠花生日時,榮蘭與昆曲小生扮相為其張羅,上演了《牡丹亭·驚夢》一折,這便與其他電影中的喝酒、吃飯、唱歌等一群人狂歡、熱鬧區別開來,其間還隱隱升騰著二人的柔情,充滿了朦朧、浪漫之感和詩意性。
在電影中除了這種溫情、美好的意境之外,還別有一種虛靡、蒼涼之境。在電影中,除卻種種外在的服飾、表演等昆曲形象,還有兩個主要的代表者,即榮蘭與翠花。雖然二人都癡迷昆曲,熱愛昆曲,但卻表現出不同的氣質:榮蘭代表了亂世中激進、新奇的一面,她剪短發,教學生識英文,關心國家命運;而翠花則代表了傳統思想中保守、古典的一面,她穿旗袍,刺繡,不識字。在電影中,隨著翠花與榮蘭感情淡裂,翠花逝世,昆曲在二人生活中,在整個電影中就逐漸消逝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翠花是“昆曲”的一個“符號”表征,她們都充滿了陰柔、傷感的特質,充滿了高貴、典雅與空虛、頹靡之美。而昆曲的隕落伴隨著她的隕落,不僅是人物命運的末世蒼涼,更有一種文化衰敗的蕭瑟之感。
《游園驚夢》作為一部典型的文學文本與電影文本、戲曲元素相交織的電影,本身便充滿了張力,而其中的戲曲元素無疑為電影的表達增色不少,其在聲像上帶來的美感享受,情感表達上的增益,以及意境處理上的深化,使其成為不可多得的戲曲與電影相得益彰的范本。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