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慧
小時候,我放學后走進家門,總要先看看媽媽有沒有在廚房。
如果她正穿著圍裙忙活,水流聲、切菜聲、油鍋“滋啦啦”的響聲,一片熱熱鬧鬧的煙火氣,我就自覺屏住呼吸,躡手躡腳溜進自己屋里,開始認真寫作業。
這個狀態的媽媽,特別嚴格。飯桌上,她會一臉嚴肅地盤問我:“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了嗎?考了多少分?這次怎么退步了?”
雖然媽媽的廚藝很好,滿桌子的飯菜也很誘人,但這種盤問的氛圍,還是讓我毫無食欲。她的這種狀態很有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我必須在她面前做個“隱形人”,才能不被她過度關注。
如果我一進家門,看到的是冷鍋冷灶,連媽媽的影子都沒有,我就會心情愉悅,無比輕松地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扔,先跑出去玩個昏天暗地。
我之所以敢這么“放肆”,是因為我等會兒一定能看見另一個狀態的媽媽。這個媽媽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像是一個貪玩的姐姐。有時,她會拉著我一起瘋狂地玩,帶我去游戲廳騎摩托車;有時,則會帶我去各種深巷子里淘老字號小吃,完全忘記了我還是個需要學習的學生。
時間長了,我也就慢慢體會出來,我的媽媽有兩副面孔,一冷一熱,一正一邪。她在兩個身份之間切換自如,毫無規律可言,唯一的區別就在于廚房。
2008年4月,我正為高考備戰,電影《鋼鐵俠》即將上映,那似乎是我們城市第一次有零點首映場。同學們每每在班上討論起這件事,都一片惋惜聲。
那天晚上,我正在上晚自習,我媽突然就出現在教室門口,跟班主任說家里有急事,讓我請假回家。
一出校門,她就帶我直奔影視城。我們先吃了大餐,買了一些與鋼鐵俠有關的書籍和玩具。零點,當我們坐在首映場里,感受著周圍熱烈的氛圍時,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簡直愛死了在廚房外的那個她。
那時,因為我喜歡不在廚房里的媽媽,就常常自己學做飯。我似乎很有做飯的天賦,從簡單的番茄炒蛋開始,到復雜的佛跳墻,再到各種自創的高級料理,在廚房里,我一路“打怪升級”,無意中成就了高超的廚藝。
第一任男朋友是我心儀已久的男孩,就是因為太愛我做的水煮魚,干脆“以身相許”了,聲稱要一輩子吃我做的飯。那會兒,廚房對我來說,就是甜蜜的釀造場,每天下班回來,我買最新鮮的食材,用最有創意的搭配,做出各種各樣的美食。看著我最愛的男人大口大口地吃著,我心里滿足極了。
可能,人們都不喜歡總吃一種口味吧,漸漸地,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我做菜時的心情也越來越淡。直到有一天,他在手機上玩游戲,一局一局地,永不停歇;我蹲在廚房里擇菜,那把韭菜又細又茸,仿佛永遠也擇不完。我擇著擇著,就哭了出來。
我們終于和平地分了手,我回了家,和媽媽同住。我本來是想回來療傷的,希望能得到媽媽的照顧,至少讓我多日沒有食欲的胃,能裝入一口熱乎乎的暖心湯。可是,那段時間,正趕上媽媽不想進廚房。
她當然也關心我:“我帶你出去吃大餐吧!”“你不想出門啊,要不我幫你叫個外賣?”最后,我實在沒有辦法,自己進了廚房。我把豬脊骨用熱水焯過,放進鍋內,加入洗凈的鮮石斛條,開鍋后轉小火,最后加入玉米段、山藥、竹蓀,慢慢熬出一鍋濃香卻又清淡的湯。我做著這一切,心里慢慢靜了下來。
說實話,我對媽媽是有怨氣的。這幾年,她不想進廚房的日子似乎越來越多,每天元氣滿滿地進出,少女感比我還足。她毫不在意我的悲傷,非拉著我出去瘋,要么就催著我趕緊回去努力工作。
那段時間,我有點自私地想,她能多點時間做個正常的母親就好了。
其實,在我戀愛之初,一門心思地要跟那個人天長地久的時候,媽媽就曾暗示過我:“你們差異太多,其實并不合適。”我自然聽不進去,她也沒有強行阻止我的意思。
后來,等我那段傷痛愈合,可以波瀾不驚地談起過往時,我質問她:“當初你明明看出我們不合適,為什么不堅決反對,讓我最后輸得那么難看?”她淡淡一笑:“選擇本沒有輸贏,重要的是,你得自己努力,讓自己能有輸得起的能力。”
有段時間,她又恢復了廚房期,每天待在里面好長時間,還不允許我幫忙。她做的飯依然好吃,人卻看起來有些疲憊,經常一個人發呆,也不愛和我斗嘴。
我追問她當初為什么和爸離婚,她做了非常暖心的回應:“我們性格不合適,雖然我們分開了,但我們都是愛你的。”其實,我更喜歡她的另一個答案。那時,她處于非廚房期,周末拉著我去新開的彈跳館,跟教練學高難度的蹦床動作,還居然比我先學會了空翻。看她那么帥氣的樣子,我忍不住又問了她那個問題。那時,她額角冒汗,臉上發光,給了我一個白眼:“關你什么事!”
“五一”放假回家,我在抽屜里翻找零食,翻出來幾個藥瓶,看完瓶身的說明才知道,都是些抗抑郁的藥。這些年,她一直在吃著抗抑郁的藥,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我從姥姥那里打聽到了媽媽的病根。大學時,媽媽曾毫無保留地愛過一個人,因為他們的家鄉離得很遠,遭到雙方家長的強烈反對,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跟著那人走了。那會兒,大學生還是按地區分配工作的,她拒絕了分配,也就意味著失了業。
后來的劇情變得很狗血,他們先是不斷地吵架,他忍不住提了分手,她不甘心自己放棄所有才追逐來的愛情,最后變成了一場空。場面一度非常慘烈。后來,她離開了他,也沒有回姥姥家,一個人來了現在的城市。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吃不下,睡不著,被診斷為抑郁癥。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過來,母親的廚房期,其實是她的抑郁癥發作期,她放蕩不羈愛自由的非廚房期,才是對自己的一種彌補。她在廚房里忙活著,才沒有時間去思考、去痛苦,廚房就是她甩掉憂傷的地方。所以,一旦她扛過了那一段,就會離廚房遠遠的。
我很想為母親做點什么。我嘗試著聯系她大學時期的同學,幾經輾轉,終于得到了那個人的聯系方式。我把打聽到的情況跟她匯報:“他的妻子前年得病去世了,他現在一個人。”
老媽拿著那個聯系方式,看著我笑了笑。那天晚上,她打電話跟那個人聊了很久,心平氣和地說著一些家常話。他們并沒有重續前緣。但她告訴我,當年他們分手時,她一度喪失理智地糾纏,是因為她那時沒有工作,沒有自我,感覺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這件事讓她醒悟,沒有能力承擔輸的人生,才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2018年5月11日,電影《復仇者聯盟三:無限戰爭》即將上映。這次,我早在4月中旬,就預約好了零點首映的票,并截圖向她邀功:“十年前,我跟著你混;現在,你該跟著我混了。”
她也給我發了張圖,驚得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她訂的居然是香港的首映,足足比內地提前了半個月。那天晚上,她在維多利亞港的夜色里給我發起視頻聊天,像一個興奮的孩子跟我講令人啼笑皆非的偶遇。
6月11日是我的生日,她請我去吃了當地最貴的牛排,還有點小內疚:“我是不是好久都沒給你做飯吃了?”
這次,我忍不住煽了下情:“沒關系,我希望你可以永遠不用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