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由于工作關系,我與文藝界的各色人等多有接觸。
和文藝界的人打交道,需特別謹慎。搞文藝的人,都非常有個性,并且動不動就會不分時間場合鋒利地表現出他的或她的尖銳的個性,而你還并不一定明白因為哪句話或哪個眼神觸犯了他或她。
這是多么危險的事情。
我有個搞房地產的朋友,比較有錢。現今中國,如果經商,恰巧是搞房地產的,除了跳樓和跑路的之外,都相當有錢。
有一次飯局,避開眾人,他悄悄問我:“能搞到凌老的一枝梅嗎?”
凌老是翩翩少年時隨支邊的父母從北京來到這里的。那種皇城根兒、天子腳下出生的人,從娘胎里就帶著一股藝術氣質和睥睨萬物的優越感。自小兒跟著父親習字,偎著母親學畫,又經過刷寫大字報、畫宣傳畫那樣大風大浪的鍛煉,后來進了北京中央美院專攻梅花,如龍歸大海,鷹翔天宇,虎嘯山林。大寫意的梅花,仿佛陳半丁的洗練概括、古樸沉著,又有謝稚柳的縱筆放浪、濃郁浪漫,終于出脫成山城一枝梅。
這個人孤傲,獨處。除了通過郵局將作品寄到報刊發表之外,從不參與任何評獎,也不以任何形式將作品出售。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藝術成就和盛名。
我吟哦:“恐怕不容易,好幾年都不畫了。”
朋友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又不像有些土豪想附庸風雅,是因為一塊地皮要打通關節。”
我依然不敢夸口:“你想,都快八十的人了,雖沒有明說封筆,但已經好長時間未創作了。其他人的行嗎?”
朋友撇嘴搖頭:“不行。我已經做過功課了,卡關口的人特別喜歡凌老的梅。你跟凌老的關系我是知道的,費用上你不用擔心。”說著,快速地捻動著手指。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不好再推辭,只好說:“我想想辦法。”
凌家三口當年來到山城,運動中受到了沖擊,下放到我們村。父親雖然是個泥腿子支書,但特別尊重文化人,對他們一家頗為敬重和照顧,運動后期,力排眾議,推薦年輕而熱愛書畫的凌去了北京上中央美術學院,如同鐵打鋼鑄一般奠定了我們兩家人的關系。老一輩人都已經故去了,但我和凌老一直未曾斷過聯系。
五年前,凌老舉辦了從事美術事業六十年畫展。市委幾位主要領導參觀了畫展,流露出想收藏凌老作品的意思,我探凌老的口氣,沒想到被凌老一口回絕:“展出的畫,一幅不留,全捐給博物館。買,沒有。”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創作了。
我不敢給凌老打電話,而是選擇在他生日那天親自登門。除了家人,別無外客,微薄禮物,他看也不看,只是招手讓我入席。
酒酣耳熱,他說:“你能記著我的生日,說明我們還是一家人。人老了,就喜歡回憶,近來我就常想起老一輩人,在那樣一個年代,能夠坦誠相見、真誠相待,建立起那么干凈的關系,真是不容易啊。所以,我要為你畫一幅畫,留作紀念。這輩子,不再畫了。”
我心中暗喜。這老爺子,直往人的心里去呢。“我斗膽給您老人家加個碼,能否為我的一個朋友也創作一幅?我先敬您一杯。”
凌老微微一笑:“一銑動土,兩銑也是動土,你說了,就按你說的辦。干!畫好了,我給你打電話。”
取畫那日,我和朋友確實費了點腦筋,如果安排飯局,在那種燈光明亮、四壁輝煌的環境中,接受這兩幅畫,比較有儀式感;如果到凌老家里去,無酒無菜,朋友又不好表達謝意。
最后決定,還是去家里。
“清香吹散乾坤外,不是尋常桃杏花。”兩幅梅花,靜靜地平放在畫案上。
凌老兩手一攤:“每人一幅,各取所需。今天感冒加重,不留你們吃飯了。”
我開始卷畫,朋友嘴里說著客套話:“豈敢豈敢,原打算請凌老坐坐,給您敬杯薄酒,害怕請不動,只好取消。這點錢,留給凌老喝茶吧。”說著,掏出一張卡,放到了畫案上。
凌老睜著圓眼,虬髯抖動,問:“這是干嘛?”
我沒想到朋友還有這一出,知道要壞事,還沒容得我說話,朋友連忙解釋:“一點心意,小意思。”
嘩嘩嘩。三兩把,凌老把朋友手中的畫撕得粉碎,把卡戳到朋友的上衣口袋里,伴著一股冷氣,送給我們兩個字:“出去!”
我們狼狽逃離,身后的防盜門很凌厲地關上了。
羞愧中,我把那幅卷了半卷的畫,也遺落在凌老的畫案上了。要知道,那可是凌老真正的封筆之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