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力余
海邊拾石二首
五彩繽紛眼欲迷, 歡騰跳躍返孩提。
此身恍若成精衛, 填海不嫌軀體微。
斑斕疑是女媧遺, 萬劫千磨水下奇。
不補昊天甘委地, 歸來攜袖夕陽西。
《海邊拾石二首》隸書中堂,見于《沈鵬書畫續談》下冊,此書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沈鵬先生作為卓越的藝術家,他首先是思想家、學者、詩人。他的創作,激情與理性、詩意與技法達到了有機的統一。這兩首詩,平中見奇,淺中見深,飛騰著豐富的想象與聯想,表達了甘于奉獻、甘于平凡的崇高思想感情;物化為書品,樸茂蒼秀,疏蕩飄逸,強化了思想載體與創作主體在特定時空中的情緒表達,在瑰美的藝術意境中引發讀者對現實人生進行深刻的理性思考。
先賞第一首。“五彩繽紛眼欲迷”,起句描寫所拾奇石的顏色和詩人的感受。“五彩繽紛”,極言色澤之絢麗。一個“迷”字,極寫陶醉之心情,而詩人高蹈塵世、怡然自得的神采見于言外。這些小小的石塊大致與宇宙同齡,不知從何處沖激而來,而在海水沖擊力的作用之下洗滌了泥沙,打磨了形態,絢爛多彩,玲瓏可愛。作為詩人和藝術家,美是他們的終極追求,這方奇石是天工之作,看到自然驚喜不已。承句:“歡騰跳躍返孩提”,極寫歡悅之心情,仿佛回到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不覺心花怒放。一個“返”字佳妙,片刻之間仿佛忘卻了塵世的紛擾,感知到了久違的童心。好奇心是人類最為普遍的一種心理,兒童至真至純,好奇心尤為強烈。“歡騰跳躍”狀寫欣喜之神態,看到奇石而回到童年,這說明詩人童心未泯,永葆童心這是藝術家最為可貴的一種審美心理,這是藝術創作追求真善美的心理基礎。故明代美學家李贄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去童心,使失卻真心;便失去真心,便失卻真人。”(《童心說》)童心未泯,發而為藝,自然朗現真純高華之美感特征。
“此身恍若成精衛”,轉句蕩開一筆,進入議論,由奇石想到了傳說中的“精衛填海”。精衛填海的故事見于《山海經·北山經》。相傳精衛本是炎帝神農氏的小女兒,名喚女娃,一日女娃到東海游玩,溺于水中,死后其不平的精靈化作花腦袋、白嘴殼、紅色爪子的一種神鳥,每天從山上銜來石頭和草木,投入東海,然后發出“精衛、精衛”的悲鳴,好像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這個故事可從不同角度解讀。原意為復仇,而今演化出豐富內涵,茅盾說:“精衛與刑天是屬于同類型的神話,都是描寫象征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意志的,這是屬于道德意識的鳥獸精神”。結句“填海不嫌軀體微”,點明詩旨,表達詩人甘于奉獻的愿望。按常理而言,以石填海,無補于事,個體是渺小的;從意志的重要性而言,這種“填海”精神甚為可貴,而甘作填海之石,無疑是奉獻精神的藝術表達。人心齊,泰山移,無數個“精衛”持之以恒的“填海”,就有可能創造人間奇跡。詩人作為中國書壇之盟主,竭盡心智推動我國藝術事業的發展而取得輝煌成就,不正是發揚了堅韌不拔、甘于奉獻的精衛精神嗎?
第二首從另一角度來透視奇石。“斑斕疑是女媧遺”,還是從奇石的絢爛多彩說起,對此靈物,詩人忽而想到了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傳說,這個物品莫不是女媧剩下的那個寶貝吧?進一步寫出了詩人對奇石的喜愛之情。女媧的故事初見《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太平御覽〉五二引王歆之〈南康記〉》亦有記載:“歸美山山石紅丹,赫若采繪,峨峨秀上,切霄鄰景,名曰女媧石。”女媧補天是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之一,女媧為創世女神,是華夏民族人文先始、福佑社稷之正神。相傳女媧捏土造人,化育萬物,使天地不再沉寂,因此被稱為大地之母,她是一位美麗的女神,身體像蛇一樣的苗條。轉句“萬劫千磨水下奇”,感慨奇石形成不易。奇石雖美,形成極難,一塊小小的石頭玲瓏璀璨,是經過海水的“萬劫千磨”的特殊加工而形成的,沒有千年萬載由水流沖擊力的洗滌打磨,就沒有它的奇形異色,這也暗喻特異之才是從艱辛中磨煉而成的,沒有艱辛的付出,要想取得成功是不可能的。只有對生活感悟至深的人,方會對一方奇石有這么多的奇思妙想。
轉句推進一層:“不補昊天甘委地”,對奇石進一步思考,以石喻人,表達詩人的人生見解。“昊天”廣闊的天空。詩人沉思:這些奇石如此瑰美,莫不是女媧補天剩下的五色石嗎?如果是剩下來的補天良材,而今不去補天,甘于委落在地上,漂泊到海濱,這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它甘于平凡的緣故吧?結句:“歸來攜袖夕陽西”,贊美甘于平凡是一種高境界的美。這么美的石頭可補蒼天而不去補,讓其他的奇石去補,甘于平凡,與老人小孩為伴,又是多么可愛。正因為它甘于平凡,方能遇到我這樣平凡的人掇拾欣賞。這句詩描繪了詩人在晚霞中拾石、賞石而怡然自得的神情,詩人可能想到:這方奇石真美,自己不也是這樣一方甘于平凡的石頭嗎?奇石似乎告訴讀者:甘于平凡這是高尚的情操、超凡的智慧。整個社會是一個和諧的整體,正像建一棟房子,既需要棟梁之材,也需要立基之石、椽楯之木,并非所有的優質木料都得去做棟梁,也可以做門窗,做藻井,否則房子就無法建成。大材可以大用,可以小用,大材小用自得其樂,小材大用尚有危機。《易經》告訴我們: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是很少能躲避禍患的,中國古代的真正隱士大致是這樣的甘于做平凡的海濱之石吧?
《海邊拾石二首》對奇石感觸良多,馳其千回百折之精神,謳歌了堅毅的意志和甘于奉獻、甘于平凡的精神,更深一層地告訴讀者:人生需要智慧,需要磨煉。儒家哲學告訴我們:昂然奮起,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一種勇氣、一種力量,人類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中就需要這種勇氣和力量,只有發揚積極進取的精神,方能推動社會的向前發展。個體的力量雖然微弱,但有千萬塊石頭可以壘成高山,千萬顆樹木可形成森林,千萬條溪流可匯成大海,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有賴千千萬萬個體的不懈奮斗。老莊哲學也告訴我們:當進則進,當退則退,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向往偉大,固然可敬;耽于寧靜,甘于平凡,愿守孤高,亦應堪欽。兩首詩都湛發一種哲思之光芒,而又有共同的美感特征。其一、想象豐富。一方奇石,詩人能展開這么多的奇思妙想,體現悟性之超凡、胸次之豁達。其二、比興手法。比興是詩歌創作中的傳統手法,豐美的情感附麗于物象,使詩歌表達形象生動、委婉幽深。比興實際上是暗喻隱喻,《海邊拾石二首》實際上是多邊設喻,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指出比喻有兩柄而又多邊的特征,體現了詩人的藝術匠心。其三、典故的運用。用典貴于貼切自然,用人們習見習聞的典故而生發無窮感慨,不露痕跡,不掉書袋,而給人許多新的啟示。
同一題材,從不同視點切入,表達了旨趣迥異的思想內涵,而藝術風格大致相近,那就是超曠淡遠,而物化為書境則為疏蕩飄逸。沈老為藝,語言豐富,技藝精湛,具有強烈的創新意識,因而每幅作品都有不可重復的美感特征。縱觀數百年來的書法史,真正做到書境詩化、新境疊現的書家甚少,而沈老則是當代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沈老是當代狂草大師,而此詩沒用狂草表達,用樸茂疏蕩的隸書來寫,這有深意,表達悟理的深入性與抒情的肅穆感。沈老的隸書創作相對較少,而此作風格獨特,書家選擇最拿手的摩崖語言來表達思想,抒發情感。沈老的隸書境臻通會,語言豐富,根植于《禮器》《乙瑛》《曹全》等名碑,旁及簡牘,游心大篆,而從《石門頌》《楊淮表記》等漢代摩崖中獲得靈感,異彩紛呈,百變不窮。以《石門頌》《楊淮表記》為代表的漢代摩崖,特點為雄強樸茂、高古蒼茫。品此佳構,集寬博靈秀于一體,多雄厚奔放之氣,少雕琢刻鏤之痕,非篆非隸,沉著圓勁,縱橫挺拔而草情篆意畢現于毫端。雄縱的骨力、疏蕩的氣象、遒逸的韻致,給人以豪縱疏朗、飄逸空靈之感。
此作的用筆,以方為主,時施圓筆,“女”“水”“補”“昊”四字引入枯筆飛白,使整個意境憑添幾分逸氣,藏鋒逆入時見蠶頭,雁尾多已淡化,而飛動的氣勢依然強烈。縱觀此品,有篆書的圓勁、隸書的飛動、楷書的方正、行草的縱逸、蒼秀的線條、寬疏的布白、暢達的行氣,營構出古雅清寧的氛圍。舒展靈和的字形、清雅雄秀的意象、縱恣排宕的氣勢,朗現一種超曠蕭散、清俊自然的生意。細品此作,每作橫畫,翹勢翩然,空靈遠引,剛勁中含柔韌,古樸中見清新,所作波撇,峻峭秀拔,風度翩然,俯仰欹側,顧盼有情;轉折處提筆翻毫,靈光閃爍,神采奕奕,英氣勃發。結字從意蘊而言,內圓外方,內緊外松,于方剛遒逸的風氣中,保持沉凝圓勁之活力;于沉穩雄健的體勢中,時見飛動縱恣之神采。從形體而言,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時而正襟危坐,時而移位變形,或如蒼松之挺拔,或如修篁之裊娜,或如青蘿之搖曳,將書家俯仰自得、游心八方的雅意抒發殆盡。
超曠淡遠,疏蕩清逸,這是《海邊拾石二首》詩書之境的主要特征,是詩情雅意的藝術表達和智慧靈光的自然湛發。細品此作,美感與理性、智慧與才情達到了和諧的統一,是創新思維的藝術結晶,讓我們看到了藝術家淡遠超曠的心靈境界和蟬脫塵世的超凡智慧。
(作者系湘潭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