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與杜穎陶在合著之《秦腔源流質疑》一文里,以清乾嘉時期西安梨園會館兩塊碑刻戲劇祖師神的改變為依據,認定陜西存在漢調二黃與秦腔都叫“秦腔”的兩個劇種。朿文壽《京劇聲腔源于陜西》引程說以立論。筆者研究認為,西安乾嘉兩碑刻,先因處于花雅之爭中清廷倡導昆曲為“雅樂正聲”,強迫秦腔戲班“改歸昆、弋兩腔”,西安秦腔戲班在梨園會館立碑,改信昆曲“老郎”神,為獲得松弛空間。嘉慶四年二月,嘉慶帝親政,不再執行“偶以筆墨之不檢,至與叛逆同科”的政策,文藝環境松動。故嘉慶十二年(1807),秦腔戲班另立碑回歸原戲神“莊王”之信仰。西安清乾嘉兩碑刻,發生在特定歷史環境下,不能作為存在“兩個秦腔”劇種的依據。
關鍵詞:清乾嘉;西安;梨園碑刻;秦腔;陜西二黃;質疑“兩個秦腔”;戲神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8)05-0034-06
西安梨園會館清乾嘉時期兩塊碑刻,先后鐫錄了“老郎”“莊王”兩個不同的戲劇祖師神。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1949年冬來西安,在騾馬市車馬行發現此石刻,認為這“在中國戲劇史上,可以說是一個有趣的發現”。他由此在與杜穎陶合著的《秦腔源流質疑》一文中得出結論:陜西在清乾嘉時期生存著都叫“秦腔”的兩個不同系統的劇種——陜西“二黃”與秦腔。朿文壽編著的《京劇聲腔源于陜西》(太白文藝出版社2011年10月版)一書里,引程說以立論。朿文壽對京劇聲腔與陜西劇種特別是京劇的母體陜西二黃戲的關聯,做了多年系統的田野調查與學術研究,治學精神應當肯定。但以程硯秋先生與杜穎陶合著之《秦腔源流質疑》一文為依據,論定“陜西有兩個不同聲腔的秦腔劇種”,有值得商榷之處。
西安騾馬市原有一座“四圣宮”(已拆除),合祭關帝、財神、藥王、老郎,始建于乾隆丙申即四十一年(1776),其中梨園會館正中為老郎塑像。現存于西安市戲劇研究所的一方石刻碑文如下:
“蓋聞大地盡福田,由人自種;圣神皆靈感,積善乃通。省會騾馬市四圣行宮,創自雙賽班,而眾班合之者也。工興于丙申七月,落成于庚子十二月。前殿五宇,老郎端居于寶座;后宮三楹,關帝高位呼崇臺。左右配祀,財神、藥王。兩廡山門已備,而未能工巧。雖人力之經營,實神圣之感應。難云盡善盡美,庶神靈安妥而人心歡慶矣。所可慮者,廟內乏鐘鼓之設,何以昭赫靈而壯觀瞻?弟子孝等,發心建造鐘一口、鼓一面,為圣神耳目之觀。非敢貪功,聊述始末。謹勒諸石,以志一時之盛云爾。
首事人:白廷孝權必龍申大狗兒白雙官張小狗兒支持僧演升演訓敬立大清乾隆歲次庚子葭月上浣榖旦”
照此刻石記載,乾隆年間西安梨園弟子祭祀的“老郎”,照約定俗成,可能即唐玄宗李隆基?!笆资氯税淄⑿?、權必龍、申大狗兒、白雙官、張小狗兒”等,是否屬于表演秦腔的關中籍藝人,對于其所唱聲腔當為重要參數。
清代文學家袁枚(1716—1798)的筆記小說《續新齊諧·狗兒》載:“申生祥麟者,小字狗兒。居渭南,故農家子,狀妍媚而性諶摯,不為父母所悅?!盵1]
申祥麟,乳名狗兒,俗呼申大狗兒,沋河川崖底村(渭南市臨渭區河西崖底村)人,清乾隆時著名秦腔演員,工旦角……
“申祥麟(渭南人,‘以藝擅,絕技也)以表演技藝超絕享名西安劇壇。申祥麟后歸渭南,置田50畝于湭河川上,事親以終其身(卒年不詳)。申祥麟與江東班的樊小惠(大荔人,‘以聲擅,絕唱也)、姚鎖兒(周至人,‘以姿首擅,絕色也)共稱西安劇壇‘三絕……乾隆四十五年(1780),西安秦腔班社‘泰來班與‘雙賽班的申祥麟、白廷孝、張銀花、權必龍、白雙官等藝人,就集資籌建了西安梨園會館,供奉唐玄宗李隆基等神祗?!盵2]
清乾隆四十年(1775),畢沅巡撫陜西時尚在西安的嚴長明,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撰寫的《秦云擷英小譜》一書里,記錄“乾隆時秦中諸伶小傳”,“西安樂部著名者凡三十六”,其中旦角演員有祥麟、三壽、銀花、小惠、寶兒、喜兒、瑣兒、色子、金墜子、雙兒、拴兒、太平兒、四兩、豌豆花、竹林等人。西安江東班臺柱的樊小惠(大荔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曾隨嚴長明學昆曲“比登看場,甫發聲,覺小異;再聽之,其聲清而揚,中商調。有頃,換羽移宮,穿絲咽革,纏肩繞脰,變態無方?!盵2]江浙一帶人士看后,稱秦腔為“霓裳羽衣遺響也?!薄白允欠惭偶?,皆聽秦中樂技,而與昆曲漸疏遠矣?!盵2]時任周至縣令徐元九贈詩:“渭河北去舊知名,一曲霓裳四座驚。西地梨園三十六,與郎細細辨秦聲。”姚鎖兒,名朱,又名素蘭,與申祥麟、樊小惠齊名。徐元九贈詩贊之:“萬千紅紫古長安,到眼菲芳著意看。韋杜名花都賞遍,風流何似素心蘭。”[2]“是時方用兵西徼,秦中當兩川孔道,輔軒絡繹,燕會頻繁,須鎖兒來往承直其間”。[2]乾隆四十年(1775)春,姚鎖兒因贖其弟回周至,慕名而觀者千余人。徐元九為其人身安全擔憂,派了十多名壯丁護送,姚鎖兒才能順利回家。乾隆四十一年(1776)冬,回西安繼續演出。
次年,姚鎖兒因“消渴疾(糖尿?。┹z臺”[2],不久病故?!吧有赵烂瘢L安人,藝少不及祥麟,聲少不及小惠,色少不及鎖兒,而能奄有人諸人之盛,曲部中之劉真長也。以故名噪一時?!盵2]乾隆四十三年(1778)岳色子隨莊虛庵自秦赴浙,為孫西林、方伯家班演員。臨終不知其所。友人曹仁虎有《色子傳》。徐元九賦詩描繪道:“玉顏憔悴向秋風,鏡里看花色相空。料得西冷春寂寞,海棠染作淚痕紅。”[2]姚翠官(1799—)陜西人,早期演出于西安,后入雙和部。擅演《背娃進府》中之表大嫂、《滾樓》中之黃賽花和《溫京盞》中之張元秀妻。留春閣小史《聽春新詠·別集》評道:“翠官醞釀深醇,含情不露?!薄袄L影摩神,色飛眉舞,動合自然,絕無顧盼自矜習氣?!雹俅送猓€有白雙兒、豌豆花和金墜子等演員在涇陽縣錦繡班?!拔靼矘凡恐叻踩?,大多數為關中人,也有少數家貧由四川入陜習戲的。如三壽官(1764—1785)原籍四川德陽,因家貧為陜西咸陽張某義子,改姓張,字南如,后隨張至四川唱秦腔。1776年返陜,入西安雙賽班,為臺柱。“歌喉婉轉,曼聲徐引,四座皆傾”,“色藝稱于時”人稱“賽色子”,譽其唱腔、扮相、演技采“三絕”。[2]1783年赴燕京,搭雙慶部演唱秦腔,后失聲,乾隆五十年夭亡。也有魏長生四川往大荔船舍班社學藝于同州梆子之說。由嚴長明《秦云擷英小譜》的點滴記述及關中觀眾反響思考,這些秦腔名流顯然系唱關中本土秦腔(亂彈)者,否則,不會一個演員歸鄉出現“慕名而觀者千余人”[2]的景象。
《秦云擷英小譜》所載西安樂部著名藝人36位,分別在保符班、江東班、雙寨班、雙才班、錦繡班等秦腔班社,并從聲腔風格劃分了關中地域表演藝術流派:“秦中各州郡皆能聲,其流別凡兩派。渭河以南尤著名者三:曰渭南,曰周至,曰禮泉;渭河以北者一:曰大荔?!盵2]
所謂“秦中各州郡”,即關中,泛指陜西省內的中部平原地區州府。這些秦腔流派如渭南腔、周至腔、禮泉腔、大荔腔(后來又稱同州梆子),均在關中。
“逢場角藝,姿態橫出,精彩相授”的學者嚴長明(1731—1787),字冬有(一作冬友),一字道甫,清乾隆年間江蘇江寧人。《秦云擷英小譜》是其“后以(?。n歸,遂不復出??彤呫渌瑸槎ㄗ嘣~”[3]時之作品。此人“為詩文用思周密,和易而當于情。”[3]不至于分不清秦腔與陜西二黃。何況,此公已注意到了不同劇種在流行中互相吸收的特點,在書中指出:“秦腔流傳到燕、京及齊、晉、中州,音雖遞改,不過即本土所近者少變之?!盵2]可見,《秦云擷英小譜》西安樂部著名藝人36位及其所在保符班、江東班、雙寨班、雙才班、錦繡班等班社,仍然傳承著“本土所近者少變之”[2]的秦腔聲腔。
程硯秋與杜穎陶合著之《秦腔源流質疑》提出:“石刻的年代是1780年,碑文的年代是1807年,兩者相距不過27年,但在這27年之間,西安的戲劇一定是發生了很大的一次變化。在1780年時,西安戲班供祀的祖師是‘老郎,到1807年的時候,祖師卻改為‘莊王,這問題若從表面上看來,好像是當時的藝人們調換了一個祖師,但是這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們只能從另一方面來推測,設想,在該階段中,西安的戲班,變換了系統,換句話說,即是1780年前后盛行于西安的那一系統的戲班,在這時期中,退出了西安,而由1807年后盛行于西安的那一系統的戲班,進而代替了前者的地位。”[4]
程硯秋先生之論,可備一說。不過,其文所說“1780年前后盛行于西安的那一系統的戲班,在這時期中,退出了西安”[4],顯屬猜想、推測,目前尚尋不到具體“退出了西安”的和“進入了西安”的,分別是哪些戲班的實證史料。
清代尊奉“老郎神”為戲神的主流觀念,與昆曲的發展密不可分。早在明朝末年,昆曲即已“壓倒三腔”,開始盛行大江南北;乾隆時期,昆曲更趨繁盛,入主清宮,被尊為“雅樂正聲”,并迅速流行各地。據考證,昆曲界之所以首先提倡將唐明皇(唐玄宗)尊為行業祖師,是因為溯昆山腔之源,乃承襲了唐代宮廷“大曲”的余韻,而“大曲”為唐明皇所精心指導排練,后經樂師帶出宮廷并傳播于民間的。歷清雍乾嘉三代而任四庫全書總纂的紀昀(1724—1805)指出“伶人祀唐明皇”[5],此說追溯起來實指昆曲“伶人祀唐明皇”。
據清初劉獻廷記載,“秦聲猶新聲、有名亂彈者,其聲甚散而哀。”[6]與嚴長明、魏長生同時期的清代戲劇理論家李調元(1734—1803)云:“俗傳錢氏《綴百裘外集》,有秦腔,始于陜西,以梆為板,月琴應之,亦有緊慢,俗呼梆子腔,蜀謂之亂彈”。[7]李調元親自從事戲曲教育、編寫劇本,記載了秦腔、吹腔、“二簧”腔、女兒腔、弋陽腔、高腔等珍貴戲曲史料,也熟悉明弘治年的狀元康海(武功縣人)與王九思創辦戲班事跡,觀賞過秦腔表演,故在《雨村曲話》中稱頌康王腔乃“真秦腔也”[8]。然而,并未見其發出秦腔、二簧(黃)“兩種秦腔”之論。
秦腔班社改變劇種祀神之歷史背景甚為微妙。魏長生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以《滾樓》一劇在北京劇壇上“大開蜀伶之風,歌樓一盛”。[9]時人稱之“名動京師,舉國若狂”,致使“‘京腔舊本置之高閣”“‘六大班幾無人過問”[10]甚至到了“六大班伶人失業,爭附入‘秦班覓食,以免凍餓而已”。[11]花雅之爭集中至昆、弋兩腔與秦腔戲班之間的較量,出現對清廷倡導的“雅樂正聲”昆曲極為不利的文化局面。清最高統治當局運用國家威權,壓制、阻遏秦腔生機勃勃的發展。
清文字獄頻繁,清順治興文字獄7次,康熙在位61年較大的文字獄有11起,乾隆在位文字獄有130余案,其中戲曲小說類通俗文化亦難幸免。凡涉明季清初野史、南宋抗金史事的劇本,均以“詆觸本朝之語”②難逃禁飭厄運。據清典籍記載:“乾隆五十年以準嗣后城外戲班,除昆、弋兩腔仍可演唱外,秦腔戲班,則交步軍統領五城出示禁止,現在本班戲子一概令其改歸昆、弋兩腔,如有不愿者,聽其另謀生理。倘有怙惡不遵禁令之人,則交該衙門查拿懲治,解回原籍?!蔽洪L生等“奉禁入班,其風灼息?!雹邸啊敃r百官殷富,習俗奢糜,故二子(注:魏長生、陳銀官)得以媚取,為和相(注:和珅)所察覺,因荷校銀官于堤帥蜀前以辱之,為緩頰者,皆謫貶有差。乃逐陳銀官歸川中,其風稍息?!盵12]
嘉慶初登位,仍沿襲乾隆的戲劇政策。如嘉慶三年(1798)《翼宿神祀碑記》:“欽奉諭旨,元明以來,流傳院本,皆系昆、弋兩腔,已非古樂正音,但其節奏腔調,猶有五音遺意,即扮演故事,亦有談忠說孝,尚足以觀感勸懲。乃近日倡有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聲音既屬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狹邪褻,即怪誕悖亂之事,于風俗人心,殊有關系。嗣后除昆、弋兩腔,仍照舊準其演唱,其外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概不準再行唱演。所有京城地方,著交和珅嚴查飭禁,并著傳諭江蘇、安徽巡撫、蘇州織造、兩淮鹽政,一律嚴行查禁,如再有仍前唱演者,惟該巡撫、鹽政、織造是問。欽此。欽遵。”蘇州老郎廟保存的清嘉慶三年《蘇州織造府禁止演唱淫靡戲曲碑》,記載江寧巡撫費淳奉旨查禁亂彈、梆子、弦索、秦腔等戲文字:“嗣后民間演唱戲劇,止許扮演昆、弋兩腔,其有演亂彈等戲者,定將演戲之家在班人等,均照違制罪,一體治罪?!?/p>
西安騾馬市梨園會館1780年石刻,正是在清廷禁止秦腔戲班在京演出,秦腔戲班紛紛解散,魏長生、陳銀官(按,即銀兒)等受“衙門查拿懲治”的時期。當時,魏長生在高壓之下,只得將其雙慶班改為以京腔為主的永慶班謀生,并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離京沿運河南下揚州求生。
在清廷對秦腔戲班等戲曲藝人“嚴查飭禁”的情況下,西安的秦腔戲班改信“雅樂正聲”的昆曲所尊奉之“老郎神”,以求得地方衙門寬限,是情理之中的事。對嚴酷的“文字獄”這個不尋常的歷史背景,戲劇史研究不可不察。
魏長生加入揚州江鶴亭班的演出,再掀南方“秦腔熱”?!暗教庴虾崳M唱魏三之句”。魏三(按,即魏長生)“于是,春臺班合京秦之腔矣”。[13]在北京,秦腔隨“花部四美”中之“王(湘云)、劉(蕓閣)諸人,承風繼起”④,并沒有銷聲匿跡。
嘉慶四年(1799)二月,乾隆帝駕崩,嘉慶帝處死和珅、開始親政,不再執行“偶以筆墨之不檢,至與叛逆同科”⑤的政策,要求刑部改正前案。嘉慶朝文字獄現象基本停止,對戲曲等文化事業有所松動。嘉慶在宮廷內也看太監表演秦腔(侉戲),對秦腔流行已持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態度。如嘉慶七年(1802)《旨意檔》(目前存世年代最早的清宮戲劇檔冊),有內廷太監演員學習侉戲(秦腔等花部劇種)的記錄。侉戲,清代內廷戲劇和南府、升平署檔案中的一個特殊而重要的稱謂,又稱“侉腔”。嘉慶(五月初五日)遣“長壽傳旨:內二學既是侉戲,哪有幫腔的?往后要改,如若不改,將侉戲全不要。欽此謹遵。”又如《雙麒麟》在民間演出:“魏三《滾樓》之后,銀兒、玉官皆效之。又劉有《桂花亭》,王有《葫蘆架》,究未若銀兒之《雙麒麟》,裸裎揭帳令人如觀大體雙也。未演之前,場上先設帷榻花亭,如結青廬以待新婦者,使年少神馳目潤,罔念作狂,淫靡之習,伊胡底歟?”對此,嘉慶七年十一月曾下旨制止。“二十三日內殿總管梁進忠傳旨:于得麟膽大,罰月銀一個月。旨意下在先,不許學侉戲,今《雙麒麟》又是侉,不治罪你們。以后都要學昆、弋,不許侉戲。”核查嘉慶七年的《旨意檔》,所排的戲目,除昆弋吉祥戲、昆弋大戲(多為歷史戲)單出戲、昆腔折子戲及本戲外,還有“侉戲(秦腔):雙麒麟、打櫻歌、針線算命”。[14]嘉慶帝所謂“都要學昆、弋,不許侉戲”,也只是說說而已。嘉慶十八年(1813)上諭中說:“民間演劇,原所不禁。然每喜扮演好勇斗狠各雜劇,無知小民,多誤以盜劫為英雄,以悖逆為義氣,目染耳濡,為害尤甚?!?/p>
清廷戲劇禁令逐漸收攏到針對旗人。如嘉慶十一年(1806),接滿洲御史和順風聞旗人中有演唱戲文奏折,嘉慶帝怒斥八旗子弟“不務正業、偷閑游蕩,屢經嚴旨訓諭,若果攙入戲班,登臺演劇,實屬甘為下賤”。后調查發現,這位御史本人是常去戲園的戲迷,和順被革職查辦。另有圖桑阿等5名旗人,因被發現登臺演戲,“甘于優伶為伍,實屬有玷旗人顏面”,被削去本籍,發往伊犁充當苦役。這些嚴厲的處罰,并不能有效遏制戲劇的傳播作用。北京的戲班演出時,常“兩下鍋”(昆、梆同臺),民間則“京秦不分”。
秦腔在其發源地西安地區,有保符班、江東班、雙寨班、錦繡班等秦腔班社活動。禁令還在,不廢而弛。秦腔改變戲神暫時贏得“正統”的標簽,實為獲得松弛空間以圖存。禮親王昭梿稱:“近日有秦腔、宜黃腔、亂彈諸曲名,其詞淫衰狠鄙,皆街談巷議之語,易入市人之耳;又其音靡靡可聽,有時可以節憂,故趨附日眾,雖屢經明旨禁之,而其調終不能正,亦一時習尚然也?!盵12]昭梿(1776—1829)歷乾嘉道三代,所記雖為北京耳聞目睹親歷,秦腔故土在陜西當更“易入市人之耳”矣。
到了嘉慶十二年(1807),即西安梨園會館正中為老郎塑像27年之后,“重起會事”,借“干舞教化”“移風易俗”“娛情暢意”“廟貌會事”“酬神慶賀”“借斯業以資生”為旗幟,得到“各大憲及府廳縣”的“特恩”批準。這就是西安騾馬市重修梨園會館,竣工再立《重修莊王廟神會碑記》的社會歷史背景,其文如下:
“自古干舞教化,以移風易俗;至唐教梨園弟子,以娛情暢意。今之演戲,即其遺風,由來久矣。藝雖微末,而酬神慶賀,亦不可廢。是以京城并各省,均有廟貌會事。西安乃陜西之總匯,借斯業以資生者,亦復不少。而莊王盛會,久未畫一。且近來在官差役人,遇各坊城鄉之戲,每借名以官價喚演,致我等衣食不濟。無奈以罔利害眾等事,稟各大憲及府廳縣,恩案懇請,示諭遵照。幸蒙各憲俯念貧苦,恩施格外,示諭嚴禁各差役無得借端拘押、勒索、滋擾,各謀生案。此誠各憲作養之特恩,而以賴神靈之默佑也。是以集諸同道,重起會事,立碑記之。
嘉慶十二年四月吉日立”
碑文中“莊王盛會,久未畫一”等語顯示,梨園會館主祭的不再是原來的昆曲所尊奉之“老郎”,而“變回”了以前各秦腔班尊奉之“莊王”(五代后唐的李存勖),這是否出現了一個新的劇種?需要慎重下斷語。
少數演員改換門庭,兼習、另習異劇種圖存,不算困難。難的是在關中如此大的范圍內,一個劇種(假如為以唐莊王為戲神的秦腔)突然消失而去,另一個新劇種(假如為以唐明皇為戲神的“陜西二黃”)驟然占據如此之大的方言區,不僅存在新的戲劇班社蜂擁而至的群體行動調配、組織、管理問題,還有當地觀眾群欣賞趣味、審美傳統的戲俗構成問題。中國戲曲劇種原本土生土長,并存在著與生俱來的濃郁地域色彩。方言的字、聲、腔相倚,字的讀音包含聲、韻、調形成劇種獨特的聲樂、音樂個性。傳播者(劇種戲班的演唱聲、韻、調)與受傳者(戲曲觀眾群能聽愛聽的聲、韻、調)一拍即合,是獲得社會藝術效果的必要條件。一個戲種的班社可以流動演出,其基本條件是抵達演出地后,所表演(傳播)的劇目、聲樂、名角搭配及其藝術水平、樂隊等,被當地觀眾迅即接受,聽得懂,喜聞樂見,才能持續掛牌公演。秦腔、漢調二黃兩者雖都是陜西本地的花部劇種,畢竟方言存在較明顯的差異,若果真存在秦腔、漢調二黃“兩個秦腔”戲班群冷熱易位這樣奇異的文化事件,清乾嘉迄民初的史籍、方志、隨筆、札記、碑碣、梨園逸史等,不會沒有載錄。實際上,要搜尋以唐明皇為戲神的“陜西二黃”與以唐莊王為戲神的“秦腔”莫名其妙大換位的片言只語,難乎其難。漢調二黃“漢江派”的泰來班在清乾隆年間的關中,哪些年月存在過、有幾多名角名劇目、有哪些演出活動、觀眾有何反響等等,尚沒有什么文字記載與文物可以確證。退而言之,以莊王為祖師神的秦腔戲班,并沒有憑借皇權及“秦中各州郡”地方行政權力的條件,在西安立足;恰恰相反,嘉慶十二年《重修莊王廟神會碑記》的字里行間,多為“官差役人……罔利害眾等事”“我等衣食不濟”而“恩案懇請”的事由。那么,以莊王為祖師神的秦腔戲班,憑借什么將以唐明皇為戲神的陜西二黃飆忽間取而代之呢?觀眾是戲班的衣食父母。如果不是始終扎根關中本土的秦腔戲班,受不到觀眾群熱愛與欣賞,戲簽又賣給誰呢?乾隆帝及初登基的嘉慶帝,在北京那么折騰,都眼看著花雅之爭中昆曲、弋陽腔無可奈何花落去,一群突兀冒出來的“新”秦腔戲班,竟能在關中乃至西北諸省區傳承200余年!
梁衛華、朿文壽在《陜西漢調二黃“漢江派”班社探究及其傳承意義》一文有“漢江派班社歷史及演出情況簡介”,列清康—雍—乾—嘉—道光時期漢調二黃“漢江派”班社有三:乾勝班、泰來班、鴻來科班。與西安梨園兩刻石有關并在西安演出者僅為——“泰來班:屬漢江派早期班社,清乾隆中期與雙寨班齊名,為西安樂部著名的36個班社之一。乾隆四十五年(1780)與雙寨班(雙賽班)共同于西安騾子幣創建敬祖二黃戲祖老郎的梨園會館(亦稱四圣行宮)。此班系陜西紫陽篙坪河大富族楊姓在漢中行商時初建,乾隆后期由西安南返,主要活動于陜南漢水流域……”對此,筆者不由得萌生幾個疑問:清乾隆時期,“漢江派”的泰來班,是如何以其藝術魅力讓保符班、江東班、雙賽班、錦繡班等數十個關中秦腔班社轉而表演“漢調二黃”的?“秦中各州郡”觀眾群那時是否都風靡泰來班漢調二黃的藝術表演而不愿觀賞保符班、江東班、雙寨班、錦繡班等關中秦腔班社的聲腔?梁、朿一文并未用翔實依據回答,而此兩問空懸無決,在思維邏輯上得不出結論——清乾嘉時期關中秦腔班社,都是“1780年前后盛行于西安的那一系統的戲班”[4]。
有關陜西“兩個秦腔”的議題,極需要回答上述種種質疑。
程硯秋先生說:“現在西安的各秦腔班,在前幾年還未廢除供祀祖師的習慣時,他們所供祀的祖師便是‘莊王。凡是西北一帶的秦腔班,在前些年每年到了臘八時候,紛紛都回到西安來,舉行賽會式的演出六七天,到了臘月十五,是祭祀祖師的日期到了,大規模的敬祀一天,然后便‘封箱大吉,靜待來年。現在西安的秦腔班里,凡是年歲稍長一些的,都還能說出當年祭祀的情況,以上三意社的演員們講給我們的。”[4]
西北一帶的秦腔班紛紛都回到西安來祭祀祖師莊王的行業習俗,也反證了西安梨園會館清乾嘉兩碑刻的“秘密”:兩碑是同一個系統的關中秦腔諸班社所立。
在一定歷史環境下,一個劇種改變崇信的祖師神,并非清乾嘉西安梨園會館一例。廣州有梨園會館:“粵東省城梨園會館,世呼為老郎廟”。[15]但嗣后,發生粵劇更換戲神為華光大帝(管火之神)。蘇州老郎廟曾是昆山腔的大本營,清代是官府承認的全國戲曲中心,號稱“梨園總局”。上?!段幕囆g志》談及昆曲習俗說:“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蘇州織造德立因其名不雅,易其名曰‘翼宿之神,又稱‘九天翼宿星君……”由嘉慶三年(1798)《翼宿神祀碑記》刊嘉慶圣旨看,昆曲戲神易名“翼宿之神”,當是清朝皇帝的意旨。據樊城《豫劇春秋》第三章談河南省豫劇班社敬祀戲神的習俗,專題介紹“戲神莊王爺”。同為豫劇,1916年河南朱仙鎮《重修明皇宮記》勒石曰:“唐玄宗皇帝,史謚明皇,聰明天資,風流妙趣,培梨園之弟子,類瑤池之神仙,悠揚綠水,繚繞青霄。迄今歷宋元明清數代,千有余年,而演劇班中,誰不知飲水思泉?馨香式薦,殷殷以仰報創始之恩義,而借展虔誠?!雹迵摫涊d,清同治(1862—1874)重修“明皇宮”時,共刻豫省各地72戲班及眾多名角的“捐輸”名錄。
諸如此類變更戲劇祖師神的劇種及其班社者,不勝枚舉。
程硯秋先生兩度入陜調查秦腔源流說:“(陜西)尚有一種漢二黃,和湖北的漢調頗不同,反倒和京劇很近似?!盵16]1950年程硯秋《從地方戲看京劇——給田漢同志的信》說,看了幾次皮黃戲劇團在出演,“……發現這種戲劇,確有很大的研究價值。第一,他和京劇是同源異流的,京劇里許多已經失掉的東西,尚可在這里面找到一部分。第二,人多謂京劇已相當都市化,但從這一向在民間的一支的形態比較看來,現在的京劇并沒離開民間時代多遠。第三,由他們的樂調,看出來秦腔的來源?!盵16]作為一位聲名卓著的京劇藝術大師,從聲樂上科學考察下此判斷,內行、準確。據齊如山回憶:“……幾個大學的學生來問我,說怎么全國風行的皮黃和我們家鄉的土調一個味兒呢?他們都是陜西漢南人……于是我們每遇到一位漢南人,總要問問他,且是眾口一詞,都是這樣說法,又問到陜西幾位老角,他們都說,陜西早就有二黃,后來天津北平的‘二簧班到西安,大家遂管平津之二黃叫‘二簧或曰京‘二簧。管本地這‘二簧叫作土二黃,或曰本地二黃……并且把所以發達的情形說得也很詳細。后來有幾位友人到漢南去,我托他們調查,果然是野老、農夫、婦人、孺子,一張嘴都是‘二簧,即皮黃產生漢南,是毫無疑義的了。”[17]戲劇史大家齊如山先生的治學態度,令人敬佩。
朿文壽先生沿著齊、程半世紀前經考察提出“土二黃進京”之路執著溯源,精神可嘉。希望繼續探索,以期取得重大學術突破。
筆者認為,拿西安梨園會館乾隆庚子碑記與嘉慶十二年《重修莊王廟神會碑記》,說秦腔班社改換祖師神,難以得出一個結論:“假定1780年的秦腔,和1807年后的秦腔,雖然都是叫做秦腔,但是并非一種秦腔。也就是說,有兩種戲劇,前后都曾盛行于西北,因為都曾盛行于西北,于是都被稱做秦腔??墒莾烧咧g,并不能因為名同便認為實也相同……”[4]
總之,西安梨園會館清乾嘉兩碑改變戲劇祖師神發生在特定歷史環境下,不能作為存在“兩個秦腔劇種”的依據。清乾嘉時期陜西乃至全國是否存在兩個秦腔,仍是一個中國戲劇史需要嚴謹考辯的重大課題。
注 釋:
①《聽春新詠·別集》,留春閣小史輯錄、小南云主人校訂、古陶牧如子參閱。
② 乾隆帝有關纂修《四庫全書》上諭,(明末以來)“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
③《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1039《都察院.五城》,全24冊32開精裝本,依清光緒二十五年原刻本影印。
④ 吳長元(署名安樂山樵)《燕蘭小譜》卷三。《燕蘭小譜》清宣統三年長沙葉氏刻本《燕蘭小譜·附海鷗小譜》(即1911年葉德輝刻本)
⑤ 嘉慶四年(1799年)二月上諭:“即如從前徐述夔、王錫侯,皆因其著作狂悖,將家屬子孫遂比照大逆緣坐定擬,殊不知文字詩句原可意為軒輊,況此等人犯,生長本朝,自其祖父高曾仰沐深仁厚澤已百數十余年,豈復系懷勝國?而挾仇抵隙者遂不免藉詞挾制,指摘疵瑕,是偶以筆墨之不檢,至與叛逆同科,既開告訐之端,復失情法之當?!币姟肚迦首趯嶄洝?,華文書局1985年版。
⑥ 河南開封朱仙鎮《重修明皇宮記》,現存開封市博物館,見《中國戲曲志·河南卷》199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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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榮慶(1940—),筆名卜元,號新豐醉翁,陜西臨潼人,西北政法大學客座教授、陜西作協會員、陜西報刊審讀員、陜西社會緊急救助協會常務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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