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晞
2018年4月25日下午四點,裝修聲籠罩著深圳龍崗華區坂田片區新水圍村,不刺耳,但持續不斷,讓人有被干擾的感覺。
21歲,剛剛從深圳市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半年的琪琪繞著村里的每一條巷子,把每一張貼在布告欄的尋租啟事都細細讀了一遍。看到合適的戶型,她挨個撥打電話聯系房東,希望有機會看房。不料,打出去6個電話,對方均告訴她,房源已經出租。
琪琪只是擺擺手,沒有表露出一點傷心,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身高174厘米的她主要靠著模特兼職賺取收入,空余時間就參加英語培訓,直到近一個月,才計劃找一份正式穩定的行政類工作,以及租一套1000元以內的房子。但認認真真找了一個月,她依然沒有達成這兩個心愿。
在看房子的路上,琪琪把“現實一點”、“現實是最重要的”之類的話掛在嘴邊,但也會反復提到如果能住進理想的房子,她的日子會更有奔頭。對于未來,她一臉期待:“找個好一點的,收拾收拾還能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多有面子啊。”
在琪琪們所理解的“未來”里,揮之不去的還有一個內容:房租會上漲,它可能會蠶食收入上漲的預期。這推動著琪琪們尋找租房的步伐。這個未來,也許是一年,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后,總之它將是一個房租上漲的時代。
在朦朧之中,他們從各個利益主體對“萬億房租市場”的搶灘介入,從各種分析中,已經看到了房地產的“轉型”趨勢—從房價上漲到房租上漲。而現在,他們正站在這個轉型期的起點,是最先感受到它的痛點的人。
上漲的租金
租金上漲已是大勢所趨。2018年2月、3月,深圳市的房租有了明顯上漲的趨勢。王逸親身感受到了租金明顯上漲這樣一個變化。
她和一個初中同學合租住在龍華區鑫海公寓,共同分攤房租,2017年3月入住時租金是2480元,到了6月份漲到2780元,再到2018年3月,已經漲到了3180元。上漲700元租金,分攤到王逸頭上是350元。這意味著,王逸努力了一年才增加的500元薪水,幾乎都用來支付上漲的租金。
1993年出生的王逸是廣東汕頭人,在東北讀完大學后,2016年夏天來到深圳一房地產企業從事會計工作。自2017年3月轉正起,她的工資是4000元。2018年的春節,她第一次漲薪水,每個月多了500元,錢還沒有在口袋里捂熱,就交了租金。
這反映出像王逸這些畢業三年內,年齡在21~26歲之間的深圳年輕租客們,普遍對租金很敏感,其偏好和選擇,與家庭型租客和畢業已久的白領不太一樣。由于剛畢業,收入有限,他們傾向于選擇城中村里農民房改建的青年公寓,或是距離市區較遠的小區房,作為安居之所。在戶型上,如果找不到認識的朋友合租,他們青睞單間或是一房一廳;在租金上,他們傾向于選擇800~1500元范圍內的租房;在位置上,他們傾向于住在地鐵站附近,方便上班。
如果把時間拉回2011年,有三成深圳租客選擇租住在福田區,但隨著地鐵如同八爪魚一般伸向深圳的邊緣,這些租客主要分散到龍崗、寶安、龍華這三個區,其中龍華區的租客比例增加最快。
這些偏好導致這些年輕租客們在這次租金上漲的浪潮中受影響頗大:由于租金基數低,關外區域的漲幅比關內明顯,農民房的漲幅比小區房和長租公寓明顯。即,由于城中村農民房的租金大幅上漲,原先支付低房租的年輕租客最先過上收入與房租賽跑的日子。
記者在布吉、坂田、紅山等關外熱租區域走訪發現,小區房的單間房房租普遍穩定在2500元以上,同樣的戶型在城中村則由1000元左右上漲到1200元以上。如果求租者愿意接受合租,1800元就能拿下小區房。根據深圳鏈家研究院統計,對比2011年,2017年龍華區的套均租金上漲了81.3%,龍崗區的單位租金則上漲74.5%,領漲全市。
關外漲幅明顯,與諸如大型商業超市、學校、公園等配套設施的建設不無關系。最直接的例子是,2018年3月,因布吉華潤萬象匯開業在即,無論戶型大小,龍崗區布吉區域每套租房平均上漲了300元。
面對租金上漲,王逸的心態既樂觀又著急。對比鑫海公寓里其他有家庭負擔的租客,她自稱是“工資能跟得上房租上漲,又不用考慮買房”的未婚月光族。她未來每半年月收入能上漲一次,一次500元,也就是每年月收入能增加1000元。這些錢,未來有可能都要花在房租上。
再舍不得,也要舍得。王逸明白,她每年的漲薪將幫助她承擔越來越大的生活成本。只要房租不上漲至遠超她每月收入的1/3這個臨界點,她就還能在深圳繼續拼搏下去。
但房租上漲依然帶給王逸想法上的變化:她比剛畢業時更想賺錢了。開源節流,就是她為應對房租上漲而想出的制勝辦法。她下定決心開始發展副業,或是找一個更高薪的工作,再不行就換一個更便宜的新租房。
難覓的租房
從4月初開始,天生行動派的王逸一有空閑就投入找新房子的大計中。
在尋找的過程中,王逸全程皺著眉頭,也不吭聲。突然,她把手機重重地丟在床上,再也不看一眼:“根本就看不到一間適合的房子,可以吸引我去現場看的。”她總忍不住將網頁上展示的租房與鑫海公寓作對比,越找越失望,越找越煩躁。
在深圳白石龍地鐵口,兩個自稱是鑫海公寓管理處的業務員帶著記者看房子時介紹,目前1000套房間里,僅剩2間單間和5間一房一廳。而距離鑫海公寓一公里的鑫茂公寓,已經沒有空余的單間或一房一廳。“我們每天帶來看房的人,是房源數量的五六倍。”兩個業務員用“火燒眉毛”的比喻,勸說記者快點租房。
4月25日晚上7點,琪琪跟著管理員爬上八樓,帶著喘氣走進了管理員力薦的單間。細細環顧四周后,琪琪眼里藏不住喜歡。她毫不掩飾地招呼著記者快去廚房和衛生間看看,說這里干凈又相對寬敞。
這是一棟距離五和地鐵站步行3分鐘的正在改建的農民房,樓道里裝修工人忙著粉刷墻壁,地面泥濘,許多家電還沒來得及拆開包裝。但從樓道和每一間租房里黃綠相間的墻壁背景,可以窺見將來這棟青年公寓的年輕氣息。
改建城中村農民房為青年公寓的浪潮,始于2017年。改建后的青年公寓裝修洋氣、價格低廉,為剛畢業的來深青年提供了新的租房選項。
在琪琪眼里,這間租房唯一的缺點是房租需要1280元。對她而言,這需要壓縮飯錢才能勻出。
在她正準備組織語言,與管理員討價還價時,突然間,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女生走進來:“這間房間我們已經訂了。”說罷,她們一屁股坐在房間外的沙發上,掏出手機,低頭玩了起來,不再看管理員一眼,隱隱有宣示占領權的意味。
琪琪的神情明顯有些泄氣和無奈。她已經輪軸轉了一天:早上六點起床做模特的兼職工作,下午參加了一場面試,結束后馬不停蹄地趕到坂田附近找房子,一刻都沒有歇過。她急切地希望快點找到租房,免得再過幾天房租又會再度上漲,而拖得越久,這種可能性越大。
管理員留意到琪琪的神情,神神秘秘地拉著琪琪下樓。走到無人處,他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小聲暗示琪琪馬上付錢能搶到這間房子,因為那兩個女生還沒付定金。他不管誰先來到房間,誰先口頭預訂,反正誰先付定金,房子就是誰的。
但模特兼職的收入不固定,穩定的工作還沒有找到,琪琪一時間掏不出這筆錢。在琪琪每個月的固定支出中,1500元的英語培訓分期費占了一大頭。她寧愿住得差一點,也不愿意把英語培訓課程暫停或轉讓。她視英語培訓為上進心的標識,渴望通過學習英語口語,將來有機會去深圳CBD上班,成為光鮮的白領。
這也意味著,假如琪琪將來每個月賺4000元,除去必須償還的培訓費1500元和給媽媽的生活費1000元,她僅剩1500元支撐一個月的生活。再加上模特市場越來越差,她對收入跟上房租的漲幅沒有信心。
離開后半小時,管理員給琪琪發了一條微信,語氣中帶有催促之意:“姐,其他房子看完了嗎,我們這邊要不要定?”琪琪把手機對話拿給記者看,情緒也有了波瀾:“我也急啊,我都找了這么久了,但是這個太貴了。”
邊緣的生活
地鐵三號龍崗線搭載的,除了有順著地鐵沿線來來回回找房子的琪琪,還有選擇去離市中心較遠的區域租房子的紀立。每一個夜晚,紀立在地鐵三號龍崗線上,望著窗外一路的風景:樓房越來越矮,燈火越來越暗。這提醒著他,地鐵正開往城市的邊緣。
25歲的紀立從中山大學研究生畢業以后,在深圳從事著媒體記者的工作。他自嘲思想傳統,特別“老干部”,對房租堅持自己的想法。他想把辛辛苦苦賺的錢更多地花在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上:文學、詩歌、寫生、旅行……總之,不是房租。為此,他對長租品牌公寓持抵抗的態度,因為其中的利益方太多,連清潔管理費都要另外計算,特別不值得。
他租住在龍崗區天昊華庭小區30平米的單間,每個月房租只需1500元。該小區是為建設大運場館而興建的拆遷安置小區,樓盤很新,但去一趟33公里外的CBD,幾乎要橫跨半個深圳。從住處出發,紀立需要搭乘10分鐘的公交車,再轉乘地鐵三號線,22站以后才能到達CBD附近的福田區購物公園站,單程耗時一個半小時。
紀立也考慮過重新尋找離市區近一點的房子。他在4月份去了趟龍崗區布吉片區,在中介介紹下看了兩套房子,都覺得2500元以上的房租太貴。中介揶揄他,既不想花錢又想住得好。
然而,低房租并不能幫助紀立舒舒服服地過上沒有被剝奪的生活。每次看到房東沒有工作,依靠著房租能過上開跑車、美女纏繞的生活,紀立總忍不住暗暗在心里比較,盡管房租僅占他每月收入的1/6,盡管他忍受著交通不便,盡管他勤勤懇懇工作,認認真真生活,他還是逃不開為房東打工的事實。他羨慕不用參與賽跑的房東。
論學歷、論工作、論社會貢獻,紀立一點也不差。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像房東一樣過上輕松自由,不用為房租拼命工作的生活。這個想法導致他越發不愿意掏錢支付高昂的房租,住得離市中心近一點。
在這場與房租賽跑的競賽上,與紀立截然不同的是,王逸走上了另一條道路:不再找新的租房,繼續租住在鑫海公寓里,實在不行就借用螞蟻花唄、借唄的額度,維持基本的生活費。“有時間花力氣找房子,不如拼命賺錢交房租。”
即便知道深圳不可能是自己未來的歸屬地,王逸仍然拒絕計劃回老家的歸期。她更加努力地加班,準備趁著年輕,贏得這場賽跑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