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南郭木

姐姐已經(jīng)六十歲了，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我很掛念她，就像她一直在掛念著我一樣。但是，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想見一面也不容易。我經(jīng)?；貞浥c姐姐在一起的時光。

我們姐弟五個，姐姐最大。可以說我們兄弟四個是她和母親一起帶大的，是姐姐陪伴著我度過了漫長的童年。關(guān)于姐姐，最早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在我不到三歲，我們家新房子即將建好時，姐姐帶著我去看新房子?；貞浧饋淼那榫笆?，我拉著姐姐的手與她一起站在我們家新房子的門口看大人們用一個巨大的木柱砸地坪。每當(dāng)懷念起小時候與姐姐在一起的時光，我就看看她小時候的照片。我能找到的姐姐最早的照片是一九六三年十月我們?nèi)胰艘黄鸷嫌皶r留下的。爺爺于一九六一年去世了，那時姐姐五歲，我還沒有出生，全家共六口人。我們?nèi)以谝豢脴涔谥睆浇鼉擅椎臈d子花樹前合影。奶奶和抱著二哥的母親一同坐在一條長凳上，父親站在她們身后，大哥懷里抱著一只花公雞站在奶奶前面，姐姐坐在一家人最前面的一個小矮凳子上。她辮子往后扎著，劉海梳理得整齊而均勻，穿著一件有點(diǎn)長的花褂。我看的最多的就是這張照片上姐姐的像。

當(dāng)時農(nóng)村是集體所有制，家里的收入主要靠掙工分。姐姐雖然是個孩子，但她不僅要幫母親干家務(wù)，照看我們兄弟幾個，還要與大人們一起做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掙工分。姐姐經(jīng)常放牛，而且一般要帶著我們兄弟四人中的一個。小孩子放牛一般只看管一頭牛，并且喜歡成群結(jié)隊(duì)，這樣可以一邊放牛一邊玩耍。男孩子們喜歡在山坡上、田地之間追逐、打鬧。姐姐她們則喜歡玩跳繩和踢毽子。有一次，姐姐帶著我和大家一起到鄰村的磨盤山上放牛。大家讓牛在山坡上吃草，姐姐她們幾個女孩子又聚在一起玩兒跳繩。她們一邊玩兒，一邊習(xí)慣地間或看看各自的牛在哪里，以防止牛走失或者吃莊稼。有一次，姐姐抬頭一看，她那頭大黃牛正被一個大人從莊稼地里拉著往遠(yuǎn)處走去。她嚇得“哎呦”一聲。大家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姐姐的牛吃了集體的莊稼，而且就要被別人牽走了。大家都知道這種事情的后果是：大人們要專門找時間上門道歉才能要回牛。如果牛吃的莊稼太多，還要賠償；而放牛的孩子可能挨罵、甚至挨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大人或者幾個大男孩就好辦了，他們一般總能想出辦法不讓牛被牽走。但當(dāng)時除我之外，她們都是女孩子。大家看看被牽著漸漸遠(yuǎn)去的牛，又看看姐姐，都不知道怎么辦。姐姐開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牛，但忽然間，她站起來向自己的牛走去。走著走著，她又加快步子，最后一邊哭著一邊向自己的牛跑去。跑到那人面前，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大哭著搶奪牛韁繩，那個大人開始不松手，后來見姐姐不要回牛誓不罷休的樣子就松手了。姐姐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牽著牛往回走。那個大人站在那里教訓(xùn)了姐姐幾句就走了。牛牽回來后，大家高興地圍著姐姐夸贊她勇敢。但姐姐可能是有點(diǎn)后怕，又哭了很長時間。

我家院子?xùn)|邊有一棵柿子樹。每年秋天柿子熟的時候，我們就不斷地把熟了的柿子摘下來分吃。摘柿子是大人們的事，他們有時爬上樹去摘，有時站在樹下用棍子打。有一天只有我和姐姐在家，看見樹上有幾個柿子紅了，我就要求姐姐摘下來給我吃。她試著用棍子打，但打不著，就說：“等媽媽他們回來再說吧，姐姐不會爬樹?！钡依p著她，非要她想辦法。最后，她叫我在下面接著，自己嘗試了多次才爬到柿子樹主干的分杈處，然后再用棍子撥打那幾個熟了的柿子。我雖然在下面伸展開衣襟，但一個也沒有接住。幾個柿子都掉在地上摔裂了。但那幾個柿子卻是我記憶中吃到的最甜的柿子。

我上學(xué)后，姐姐就很少帶我了。放學(xué)后，我更多地是和其他男孩子們一起玩兒。冬天，我們這些男孩子最喜歡滑冰。有一年冬天是個暖冬，快放寒假了，我還沒有找到滑冰的機(jī)會。有一個周末天氣特別冷，我估計(jì)早晨可以滑冰，于是一大早就獨(dú)自一人來到村南的湖邊。湖中的冰不是很厚，但只要小心點(diǎn)，還是可以滑的。我下到冰面上，一個人小心地做著各種動作，并盡量往湖心滑去。但是一玩兒起來我就忘記了時間。太陽升得越來越高，最后冰面也被曬得融化了。我知道再不上去就危險了，于是開始往湖邊滑去。但我一接近湖邊，冰面就不斷發(fā)出“嘎嘣嘎嘣”的響聲，我換了幾個地方，還是一樣。我很害怕，不敢再往湖邊滑了，希望這時有人能來幫我。但是，等啊等啊，就是沒有人路過。于是我又試了幾次想上岸，但“嘎嘣嘎嘣”的響聲還是把我嚇回到湖中間。正當(dāng)我急得想哭時，忽然看見湖西北角出現(xiàn)了穿著紅色上衣的姐姐。一見姐姐，我心中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再次嘗試向湖邊上走去，冰面還是發(fā)出“嘎嘣嘎嘣”的響聲。最后，姐姐選定地點(diǎn)，并在岸上把手伸向我說：“弟弟，別怕！往這邊走，拉著我的手就好了！”看著姐姐那自信的表情和伸向我的手，我徑直走向姐姐。快到湖邊時，我抓住她的手，一下子就上岸了。原來姐姐早起后一直沒有看見我，吃早飯時我也不在。她猜想我可能到湖上來滑冰，就找到這里來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姐姐笑聲最多的時候是她和堂姐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們經(jīng)常在燈下談?wù)摫舜说囊路皖^發(fā)。我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她燈光下的笑臉和笑聲。還有就是每年我家院子里梔子花開花的時候，她把花分給堂姐妹們時的情景。她們把那些又白又大的梔子花戴在頭上、別在衣服的紐扣上，或者用清水養(yǎng)著放在各自家里的桌子上。梔子花開花時節(jié)，我們家房前屋后，到處都是花香和姐妹們的歡聲笑語。姐姐出嫁時，我當(dāng)時懵懂無知，并不知道姐姐從此以后就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也不知道傷心。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她流著眼淚與母親話別時的情景。

后來我到外地上學(xué)，見到姐姐的機(jī)會更少了。一九六八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那時姐姐家還不富裕，但她還是給了我部分生活費(fèi)。姐姐家有一臺縫紉機(jī)，還是作為嫁妝從我家?guī)サ摹＝憬阌眠@臺縫紉機(jī)給我做了兩個被罩和兩個枕套。特別是那兩個枕套，是用五顏六色的布匹邊角料做的，像藝術(shù)品一般精美，我一直用到大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還保存著。那時毛線很少見，也很貴，姐姐編織了一件線衣送給我并對我說：“姐姐買不起毛線，只能給你織一件線衣了。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工作了，自己買毛線，姐姐再給你織毛衣?！蔽疑洗髮W(xué)時每年暑假回家都能見到姐姐，因?yàn)樗磕耆燹r(nóng)閑時都會帶著外甥回家住幾天，那是我們一家人最開心的日子。

我工作后，往返于老家和工作單位之間時，經(jīng)常有意路過姐姐家去看望她。而她總是習(xí)慣用家中最好的食材做一碗飯給我吃。有時我不餓，但為了讓姐姐高興，我也盡量吃一點(diǎn)。我買房結(jié)婚時，姐姐把全部積蓄都借給了我。我有了孩子后，每逢節(jié)假日，姐姐都會打電話邀請我們帶著孩子到她家做客。對于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姐姐家及周圍的一切都新奇好玩。我兒子最快樂的童年記憶有很多都是在姐姐家留下的。在商品經(jīng)濟(jì)大潮的影響下，姐姐家開始種植花木，姐夫又在一家建筑公司做臨時工，他們家逐漸富裕起來。姐姐經(jīng)常帶著禮物回家看望父母。父親去世火化時，姐姐把一大把鈔票塞在父親手中。我說多燒紙錢就行了，又把錢拿了回來，但姐姐最后還是在父親的骨灰盒里放進(jìn)很多銅錢，她聽別人說現(xiàn)在的人到了“那邊”都還用以前的銅錢。

姐姐身體一直不好，幾種婦科病一直困擾著她。她雖然沒有上過學(xué)，但眼睛卻高度近視，這可能與姐姐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有關(guān)。姐姐生于一九五八年，剛出生就遇到“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候家家糧食都不夠吃。姐姐還不到一周歲就不得不和大人們一起吃野菜。母親說姐姐之所以沒有餓死就是因?yàn)樗龝砸安?。每?dāng)講起這些往事，母親就會陷入回憶之中：“她會吃菜，每次都能吃一大碗，小嘴兒燙得通紅！”也許就是因?yàn)閯偝錾蜖I養(yǎng)不夠，姐姐很小時眼睛就近視了，而且視力在不斷下降?，F(xiàn)在她不僅離不開眼鏡，就是戴著眼鏡也不能長時間看電視。

姐姐有兩個孩子，都是兒子。她一直努力供他們上學(xué)，希望他們能考上大學(xué)。她經(jīng)常要求父親和我問問他們的學(xué)習(xí)情況。但大外甥初中畢業(yè)后就外出打工了，小外甥雖然高中畢業(yè)，卻沒有考上大學(xué)。姐姐經(jīng)常對我說：“他們倆都在外地打工，將來怎么辦呢！”我說：“現(xiàn)在社會形勢越來越好，只要他們不斷努力，將來肯定能生活得很好。”

如今兩個孩子早已成家立業(yè)了，兩個兒媳婦也都對她很好。她本來可以少操勞，享享清閑了。但兒子媳婦都很忙，幾個孫子孫女幾乎都是她撫養(yǎng)著長大的。和母親談到姐姐時，我說：“俺姐真是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現(xiàn)在老了也很難過上幾天清閑日子。”母親笑著說：“她是很累，但孫女孫子，她個個都愛得要命，和他們在一起，她高興著呢！”

（責(zé)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