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雪

冷江

蕓娘不是秀山坊的絕色女子，卻是池州城最有才華的女子。

清明節，眾姐妹相約去城外踏青，十里長堤杏花如雪。眾人游興盎然，直至黃昏才踏上歸程，蕓娘和蘭兒落在了最后。那時暮雨霏霏，路面泥濘。不小心，二人如風擺楊柳，滑倒在地。

此時，一串悠揚的笛聲傳來。只見一匹高大的紅鬃馬上坐著一中年漢子，頭戴方巾，橫吹玉笛。

漢子見兩少女滑倒于地，不禁信口詠道：

“風花十里雨霏霏，欲飲琵琶馬上催?！?/p>

蕓娘聽了，不禁眉頭一蹙，隨即回嗆：

“醉臥江畔君莫笑，古來歡場幾人回？”

馬上漢子吃驚不小，隨即跳下馬，過來攙扶。

漢子一路護送二人進城，到了秀山坊才拱手別過。蕓娘雙頰飛紅、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臨別前漢子笑問芳名，蕓娘竟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至漢子上馬疾馳而去，蕓娘兀自愣在那里，竟忘記詢問對方名姓。然而那俊朗的面容，和那一雙藏得進高山深湖的眼睛，時刻縈繞眼前。

谷雨節前好幾天，秀山坊里的姐妹們就忙開了，紛紛為將上演的儺戲挑選面具。當日，眾姐妹戴上面具，有走文武道的十三太保和十八學士，也有純粹搞怪驅邪的二十四地煞、二十八星宿和三十六天罡。唯獨蕓娘的面具卻是自己在原模上畫了一個人臉，這臉愈看愈覺得面熟。蘭兒悄聲在蕓娘耳邊笑著說：“姐姐是真的動心了？！”蕓娘滿臉嬌羞，擰了蘭兒一把：“死丫頭！”

燈籠火把將清溪大街照耀得宛如白日。全城狂歡的時候到了，無數張稀奇古怪的面具像光怪陸離的長河在大街上蜿蜒游走。出秀山門，經九華門，隨表演隊伍一直走到清溪門，蕓娘沒有心思再走下去，正待折回，蘭兒忽然興奮地手指前方清溪樓道：“姐姐快看！”

蕓娘抬眼望去，閣樓上立著眾多官紳，中間那人不正是那日長堤上遇見的漢子嗎！蘭兒拽著蕓娘擠出人群，往清溪樓而來。

見有人登樓，守衛兵丁上前阻攔。蘭兒沖著樓上不停地搖手高喊：“喂喂，是我們！”那漢子兀自與眾人談笑自若。兵丁呵斥：“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蘭兒大聲道：“我們認識中間那人！”

兵士道：“那是池州刺史杜大人，你等草民，如何認識？快快走開！”

蘭兒還要力爭，蕓娘板著臉折身下樓，一路無語。回至閨房，蕓娘提筆寫了七個字，卻是：紅樓隔雨相望冷。

蘭兒不解，還一個勁兒地追問：“姐姐為什么不上去相見？”蕓娘冷著臉，輕輕說道：“他若欲見，必來相見；他若不欲，見又何益？”

谷雨過后，秀山坊里鶯歌燕舞，一派春光。蘭兒一路小跑著來找蕓娘：“姐姐，快，快，他來了！”蕓娘愁眉緊鎖，輕聲斥道：“瘋瘋癲癲成何體統？”蘭兒道：“真的是他來了！”

“?。　笔|娘下意識地身子一緊，忙站起來，慌慌張張找鏡子。

來人正是池州刺史杜牧。蕓娘對杜牧早有耳聞，常讀《張好好》和《杜秋娘》等詩，對其為人品性和文采風流欽慕不已。前度長堤偶遇，此番真人現身，不免愈加激動。她微挽羅袖、素手輕撥，為杜牧彈奏了一曲《陽關三度》。一曲彈罷，余音未了，杜牧長身矗立窗前，望著院中一株遲開的春梅緩緩詠道：

“輕盈照溪水，掩斂下瑤臺。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來?！?/p>

顯然這是以梅花的冰清玉潔和高雅脫俗來比喻蕓娘。蕓娘稍加思索，也和上一首：

“庭院一枝梅，陽春花盡開；橫笛關山遠，斜風過江來。”

寥寥數語，卻暗含了無限期許。自此，二人前嫌盡釋，心心相印，引為知己。

第二年九月的一天，秋高氣爽，桂子飄香。秀山坊里，杜牧面色憂悶，蕓娘笑問：“大人何故煩惱？”

杜牧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來，蕓娘這才瞟了一眼，手中的青花瓷茶盞啪的一聲失手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杜牧忙道：“此次朝廷調我遷任睦州，君命難違。好在睦州距池州不過二三百里，一旦我安頓停當，自會派人來接你。”

蕓娘緊咬朱唇，面色煞白，緩緩道：“大人只管安心赴任，蕓娘有蘭兒照顧，不必牽掛。山水迢迢，善自珍重。”

杜牧到任睦州不久，派人來接蕓娘。來人在秀山坊前苦等竟日，蕓娘卻終未露面，只讓蘭兒轉呈書信一封。杜牧接信一看久久無語，原是李商隱的《無題》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p>

兩年后，杜牧從睦州再調京師，自此二人相隔千山萬水，更難相見了！回到西安家中后，杜牧對蕓娘的諸般好仍念念不能忘，寄詩曰：

“鴛鴦帳里暖芙蓉，低泣關山幾萬重。明鏡半邊釵一股，此生何處不相逢?！?/p>

杜牧曾請友人前往秀山坊探視，遍尋不見蕓娘倩影，昔日院落唯有春梅獨自綻放。

不過數年，50歲的杜牧郁郁而終。

杜牧臨逝前接飛燕傳書，內有李商隱的詩《嫦娥》：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閱后，杜牧淚流滿面，溘然長逝。

多年后，有人在池州城西八十公里的小山村，見一婦人，雖粗布青衫，不著粉黛，仍美艷奪人，酷似蕓娘。婦人育有一子，名杜荀鶴，其樣貌神似杜牧，雖家境貧寒，卻酷愛讀書，后亦成為晚唐著名詩人。

有好事者追問，當年何故不奉子隨杜牧北上，卻要屈尊山野、獨負艱辛？蕓娘淡淡一笑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p>

千年如一瞬，斯人已去，唯有漫山遍野的杏花靜靜盛開，潔白如雪。掩映在杏花雪海中的小山村猶在，名叫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