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璐
2018年5月9日,法國戛納,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新作《小偷家族》斬獲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三個月前,56歲的是枝裕和憑借《小偷家族》摘得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大獎。日前。隨著《小偷家族》在中國上映,這個“小眾”導演也變得不那么小眾了。
近兩年,是枝裕和的電影在北京、上海電影節展映時,都曾一票難求。導演馮小剛在某節目里評價:他的作品看著波瀾不驚,卻像一枚深水炸彈。
為什么是枝裕和在中國受到歡迎?
是枝裕和最擅長的是家庭題材。他的作品具有一種明朗的氣息,即使背后是家庭的破碎抑或社會現實的殘酷。
《小偷家族》講述了一個靠“偷”為生的家庭故事——靠騙靠偷活得并不光彩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不靠血緣,而是靠“愛”維系著親情。影片拋棄了傳統的家庭觀念,指向了一個較為現代化的命題:心甘情愿選擇的情感可以超越血緣的紐帶。更加牢固,但與此同時,也更加具有了不確定性。
在是枝裕和以往的作品中,也有類似的思考,如《無人知曉》《海街日記》《如父如子》等。
他的思考,一部分來源于與家庭有關的社會事件,也有一部分來源于他與女兒的關系。拍攝《奇跡》時,他很少有時間回家,有一次回家。三歲的女兒對他竟然像對待客人一樣禮貌:下次再來啊。他開始意識到:構成一個“家”,僅僅靠“血脈相連”是不夠的。
中國人骨子里有很重的家庭觀念,但一地雞毛式的家庭劇劇情已經引起我們的審美疲勞。反觀前兩年在中國大火的韓劇《請回答1988》。那種明媚的青春氣息與家庭日常間的趣味。激起了許多中國觀眾的感動與向往。
相同的。我們喜歡的不僅僅是“是枝裕和”和他的電影,我們喜歡的其實是“是枝裕和”式的家庭和生活方式。
“80后”“90后”大多是獨生子女。他們渴望家庭,但偏偏又處于一個前所未有“家庭走向分裂”的時代。他鄉求學、工作流動、帶娃壓榨、現實壓力等,這一切都極大地阻礙了我們在成年之后與父母和諧親子關系的建構。所以,誰會拒絕一個可以帶來“家庭”溫情的導演呢?
“為什么你這么了解我的母親?”一個歐洲人在看了《小偷家族》之后問是枝裕和。領金棕櫚獎時,是枝裕和說:電影具有把在某方面對立著的人與人、相隔開的世界與世界連接起來的力量。
是枝裕和的電影能勾起我們對瑣碎記憶的重溫:在那些原本顯得“無聊”“無意義”的時光里,原來有那么多豐富有趣的細節。
《小偷家族》里雪天吃泡面和可樂餅,喝完汽水長長的打嗝;《如父如子》中窮媽媽咯吱孩子笑,窮兒子喝完飲料咬扁吸管;《比海更深》中奶奶自制可爾必思冰棒。臺風天爸爸和兒子半夜帶著零食躲進水泥洞里吃;《步履不停》中全家人圍著桌子吃玉米炸的天婦羅……每一部電影里都像是藏著我們的記憶,世事縱然不盡相同,回憶卻似曾相識。這是是枝裕和的深情。
他對“家庭感”的營造已經超越了日本本土性,不僅在家庭觀念深厚的東方家庭,在領養制有一定基礎的西方社會,在家庭關系越來越多元的今天,“我們什么都沒有,除了愛”的情感治愈更加深得人心。
同時,在價值觀越來越多元的今天,是枝裕和在電影中不作道德批判,不二元對立的立場也抓住了觀眾的心理。
他電影里的家庭大都是經過重組的。人物往往具有瑕疵。比如敲詐別人的私家偵探,抱錯兒子、鄙夷底層的中產,拋棄四個孩子的單親媽媽……是枝裕和在電影里并沒有直接給出道德評判。
當80%的人支持“正義”的時候,去傾聽那20%少數派微弱的聲音——這便是他的正義立場。在對日常生活的刻畫中,他對這些掙扎著生存的人們傾注了溫情與悲情。
“電影的存在并非為了審判個人,導演也不是上帝或者法官。”比起設計一個壞人和一個黑白分明的事件。是枝裕和更愿意讓觀眾思索人事的復雜與多面。他坦言自己不喜歡主角克服弱點,守護家庭并拯救世界這類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突然變得美好的瞬間。
在很多影視作品中,主角的起點往往很高,逆襲和成功都可以通過“改變”來實現。然而,那些與缺陷共存的人生是什么樣的?
在《比海更深》中,他借良多之口說:“我們都無法成為理想中的那個人。”那些也許此生都無法克服自身缺陷的平凡的普通人,才是蕓蕓眾生中真實的大多數。“這個世界也需要無用的東西啊,要是什么都有意義的話,不是叫人喘不過氣來嘛。”這使他的電影充滿了真實感。
是枝裕和的父親在臺灣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時代,他也曾追隨父親的腳步,對臺灣戀戀不忘。他很喜歡臺灣導演侯孝賢的理念:天地有情。所謂天地有情。在他充滿殘缺的電影世界里,大概就是那種不忍審判的寬宥,以及捕捉生命趣味的多情。
是枝裕和出過一部隨筆集。叫作《有如走路的速度》。里面寫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個可以稱為故鄉的地方了。一個失去故鄉、內心孤寂與不安的人。努力在用一個個“家”的故事告訴我們,這世界,永遠有那么一個地方。裝在我們心底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