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油二姐夫
我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被請過一次家長,具體原因已經忘了。我媽中午回家數落我,我跟她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喊了一句“我再也不回家了”,就轉身跑出屋去。
我其實不太生氣,本是想靠這句咆哮結束爭吵,順便跑出去玩玩,沒想到我媽竟然追了出來。這是頭一遭,于是我認為她要動手打我,二話不說就開始加速。我媽竟也沉默著開始加速,并試圖伸手抓我。我心里陡生恐懼,認定她不但打算動手,還要玩命地動一次。
于是我在胡同里狂奔起來。當時的場景可以說異常詭異:入夏的中午,陽光很毒,一個穿著拖鞋的少年在前面狂奔,一個穿著拖鞋的婦女在后面狂奔,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只悶頭奔跑。少年不時回頭瞟一眼婦女的動向,而婦女每次看到少年回頭就伸手指他,仿佛那根手指能發出六脈神劍射死那個男孩,而后雙方繼續狂奔。
跑完兩條胡同,我有點繃不住了,情緒近乎崩潰,倒不是因為體力不支,主要是太熬人了——哪有家長為了抽孩子追出兩條胡同的?超過一公里,殺父之仇也不過如此了吧?
后來這場胡同追逐戰因我媽跪倒在地而結束,我回頭看見她坐在地上,心中甚慰。我在離她30米左右的距離停下來,仔細觀察這是不是誘敵策略。在確定她確實是摔倒后,我走過去扶起她。也許是真摔疼了,她不說話,也沒有抽我。
我們倆的拖鞋都有跑豁的趨勢,為保證能堅持走回家,我們都慢慢拖拉著往回走。烈日當頭,兩個人都氣喘吁吁,但氣氛緩和下來,我媽恢復了理智,我平復了情緒。
我媽問:“你跑什么?”我也問:“你追什么?”我媽又問:“你不跑我能追嗎?”我說:“你不追我能跑嗎?”“你先跑的。”“我總是跑出去啊,哪次你也沒追過。”“你跑就跑,怎么不換鞋呢?早上我剛擦的地,回來又給我踩臟了,本來追出去讓你換鞋,結果追出去發現我也沒換鞋,越想越生氣,非追著你不可。”
What?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媽對我進行長達兩條胡同、超過一公里的追擊,就因為我沒換鞋!我很想問問她,要我在喊出“我再也不回家”之后還要蹲下來換上球鞋再沖出門去,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懷?
我上中學之后,我爸的工作變得很忙,經常不回家吃晚飯。
我爸吃飯挑食挑得厲害,我媽則是做飯的一把好手,普普通通的材料也能讓她料理得有模有樣。但自打少了我爸這張嘴的挑戰,面對我這種吃嘛嘛香的“餓貨”,我媽顯然失去了做飯的熱情。家里的飯菜質量直線下降,從三菜一湯到兩菜一湯,后來一菜一湯。有一天,她只做了一個湯。
我終于就這個問題嚴肅地向我媽提了意見:“媽,一個菜都沒了。”我媽從冰箱里拿了包榨菜扔給我:“有了。”“媽,我爸雖然不在家,也不能太湊合吧。我這還長身體呢!”“你瞅你那肚子,可真不瘦了。”“媽,你再這樣說話我就不吃了。”話雖這樣說,我還是吃完了那頓飯,確切地說是喝完了湯。雖然喝得很憋屈,但此番抗議后我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我覺得下頓飯大致有著落了。
第二天,我到了家,我媽迎出來跟我說:“今兒咱吃火鍋,趕緊洗手吃飯!”我的心情瞬間綻放,興高采烈地蹦到廚房,我媽舉著一盤蒿子稈說:“就等你回來了。”
桌子上除了倆燒餅,什么都沒有。“媽,鍋呢?”“咱倆吃還用什么鍋啊,多麻煩,直接拿水一焯,快。”她說著把手里那盤蒿子稈倒進爐上冒著熱氣的鍋里。
沒有人吃火鍋先涮菜的,以我對她的了解,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這頓火鍋是我吃過的最別致的火鍋。全程就是我媽焯了二斤蒿子稈,火鍋的小料則是醬油放點白糖——她說這是外面最流行的肥牛小料,是高級的吃法。于是我用白水焯的蒿子稈蘸了醬油,就了倆燒餅。
后來她又發明了―些頗具國際視野的菜肴,比如意大利炸醬面,韓式西紅柿雞蛋湯泡飯,美式涼拌蘿卜絲兒和西班牙燉豆腐等。再后來,我明白了,我媽原來那些烹飪的心思現在主要用在蒙我上了。
若干年后,我一個人在外面生活過幾年,開始自己做飯。我在孤獨的除夕夜里花了3個小時給自己做了一大桌飯菜,卻一口也吃不下,只能猛灌酒,號啕大哭。
我那時體會到了做飯的意義,也多少理解了當年為什么我媽不再愛起火——很多時候,你想做一件事,可能并不是因為自己喜愛,而做飯這件事本身最重要的,恐怕并不是吃。
我媽是一個標準的處女座,處女座的特點她幾乎都占了,過于認真,有潔癖。很難說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總結她,大體上可以說她是一個“有趣”的人,而有趣可以讓上述那些略有貶義的特質都變得鮮活和可接受。
我有時候在想,很多人說我有趣,那么,這個基因估計也是來自她。
我不太會用言語表述情感,幾乎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任何表達愛或感謝的話,甚至對她那些處女座的特質多有抱怨,然而我相信她可以感受到我的真情實感。很多子女一生都在擺脫父母的印痕,而我找了一個同樣很有趣的處女座姑娘結了婚,這可能是對我媽最大的致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