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初到南極,你以為冰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純白。看得多了,才發現南極冰的奧妙。
冰川滲出幽藍,如夢如幻。冰變成深藍色,需要4000年。變成近乎墨色,則至少需要10000年。
天堂灣是三面為巨型冰山環伺的海灣,冰山像巨型藍寶,折射七彩陽光,深邃神秘。橡皮艇在天堂灣漫無目的地游蕩。專家手指不遠處道,布朗斷崖屬于南極大陸延伸出來的一部分。他又指指另一側,說,從理論上講,我們從那里一直向南走,突破無數冰山,便可直抵南極點。
我半仰頭,極目眺望。南極冰山已修煉成自然界中最純凈的固體,浩瀚巍峨,昂然高聳至天之盡頭,無際無涯。極遠方連綿不斷的冰山,給人無以言說的震懾感。冰山,統一單調,除了令人窒息的慘白色,沒有一絲色彩裝點其上。它嚴酷壯烈,無聲地烈焰般噴射著拒人千萬里的森冷。它屹立在尋常人等所有的想象之外,以頂天立地的曠世遺存,統攝我們卑微的靈魂。
執掌沖鋒舟的探險隊員,專門把船停到了一叢浮冰當中,我們如踏入水晶宮殿的圍墻中。
專家說,請大家放下手機和相機,誰都不要說話,閉上眼睛,靜靜地,靜靜地,傾聽南極的聲音。
我先是聽到了呼吸聲,自己的,別人的。然后聽到了心跳聲,自己的。在熟悉了這兩種屬于人類的聲音并把它們暫且放到一邊之后,我聽到了南極獨有的聲響。洋面之下,目光看不見的地方,有企鵝滑動水波的流暢濁音。洋流觥籌交錯,在相互摩擦時發生水乳交匯般的滑膩聲。突然,我聽到一聲極短促極細微的尖細呢喃聲。
我以為是錯覺。萬籟俱靜易讓人產生幻聽。無意中睜開眼,看到極地專家。他好像知我疑問,肯定地點點頭,以證明在此刻,確有極微弱的顫音依稀發生。
沖鋒艇此刻正位于布朗斷崖之下。它高達745米,陡直壁立,幾乎可說直上直下。
什么聲音?我忍不住輕聲問,怕它稍縱即逝,我將永無答案。
是剛剛孵化出來的藍眼鸕鶿寶寶在呼喚父母,懇請喂食……專家悄聲解說。
我趕緊用望遠鏡朝巖壁看去。那聲音細若游絲,我以為藍眼鸕鶿是畫眉般的小禽,卻不料在峭壁如削的布朗斷崖上,兩只體長約半米大的鳥,正在哺喂一只小小幼雛。
我分不清正在喂雛的親鳥是雄還是雌,只見它大張著喙,耐心等著小小雛鳥把嘴探入自己咽部,來啄食親鳥口腔內已經半消化的食物……雛鳥在吞咽間隔,偶爾撒嬌鳴叫,索求更多哺喂,恰被我等聽到……
人們漸漸從靜默中醒來,神色莊重,似有萬千感觸不可言說。
天堂,第一是安靜。
人間太喧囂了。我們已經忘卻了露水凝結的聲音,花蕊伸展腰肢的聲音,清風吹皺春水的聲音,蚯蚓翻地促織寒鳴的聲音……有的只是鍵盤滴答、短信提示、公交報站、銀行醫院排號點名,當然還有上司訓導、同儕寒暄、不明就里的謠傳、歇斯底里的哭泣與嘶喊……各種人工制造的聲浪,無時無刻不在圍剿撕扯著我們的耳鼓,讓人心煩意亂紙醉金迷。
海冰專家俯下身去,從海水中撈起一塊冰,說:它的年齡足有一萬歲了。把它含在嘴里,你就在天堂喝下了時間,從此做人就有了更廣博的尺度框架。
(摘自《文匯報》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