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瑞凱爾在廣州的老街閑逛 圖/本刊記者 大食
距離和瑞凱爾(Raquel Sa nchez Montes)約定的碰面時間還有五分鐘,我突然感到一陣莫明的慌張。
這是我第一次在工作中擔心自己的著裝。偷偷瞄了一眼咖啡館柜臺玻璃中照出來的側影——黑色短裙褲,中規中矩的素色襯衫,小白鞋,全身顏色不超過三種。再加上一張素臉——看上去像個剛離開學校不久的上班族,小心翼翼地遵循著“不出錯”原則——低調、得體,那也是乏味和寡淡的同義詞。
這正是被這位西班牙籍的時尚預測分析師所抨擊的——“千篇一律,沒有個性。我對中國的年輕一代不感興趣,他們都穿得一個樣。”
迎面急速走來一個身形嬌小瘦削的外國女人,戴著一副古怪夸張的造型眼鏡,褐色頭發、褐色皮膚,一張紅艷的紅唇。
互相確認,擁抱,親吻。眩暈中,一股來自地中海的熱烈、奔放撲面而來。我的目光落在她穿的白色薄外套上,外套的胸口上繡著一行黑色logo——nikereme。
“很有趣吧?我太愛這些有趣的山寨貨了。”瑞凱爾說著一口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得意地炫耀起她的行頭來——“我收藏了幾百件這樣的T恤、包包、眼鏡、外套,家里已經堆不下了。”
2014年,35歲的西班牙姑娘瑞凱爾第一次來中國旅行。走在廣州街頭,她立刻愛上了這座城市。
“是一種感覺,我喜歡這里,很親近、很自在。”在馬路邊、地鐵口通道和路邊的貨攤旁,她看到很多中國人在打盹,這讓她想起遠在家鄉的父親一這個西班牙男人有一種神奇的天賦,隨時隨地都能倒地呼呼大睡。
回到西班牙后,瑞凱爾收到了一封來自前同事的電郵。對方向她提供了一個在廣州的工作機會——為一家中國的時尚公司做潮流預測分析。她通過了面試,幾個月后帶著一堆行李搬到了廣州。
瑞凱爾選擇租住在海珠區一條離她公司很近的“老噶(街)”上。這里是廣州最老的街區之一,居民中70%左右是地道的“老廣”。
“我一開始就打定主意不想住那些外國人的聚集區,因為如果住在那種地方,無論你是在香港、上海還是東京,生活圈子沒有什么不同。而我喜歡在不同的城市里體驗不同的當地文化。”
搬進老街的第一個周末,她跑出去閑逛,渭達到附近的菜市場。街上的小攤販、小店主、忙碌或游蕩的居民吸引了瑞凱爾的注意。
她把手機鏡頭對準菜市場里一個豬肉攤的女攤主,拍下了自己在中國的第一張時尚街拍——在一堆暗紅色的豬肉中,女攤主穿著暗紅色工作服,戴著一雙暗紅色的幾何花紋工作袖套。
“我當時覺得她的袖套實在太酷了。”女攤主而無表情、略帶兇意的眼神,還是把瑞凱爾嚇著了。拍完后,她趕緊跑了。
她開始著迷于老街上這些“潮人”的日常穿著——小商販的工作袖套,把塑料袋或披或綁在身上防雨的環衛工人,穿著睡衣睡褲買菜、遛狗、散步的居民,一位套著半透明白色蕾絲上衣的壯漢大叔一邊打著蕾絲邊的傘、一邊推著自行車走,還有一位總穿著束腰長裙、同時也愛在里頭套著花睡褲的瘦小老奶奶……
“我很驚喜,發現到處都是源源不斷的創意和靈感。”興奮、狂喜之中,她為自己能在這里工作生活而對命運充滿感激。
在Instagram和微信朋友圈上,瑞凱爾po出了自己到中國后的街拍,和時尚界朋友們分享這些她在廣州老街上發現的最先鋒、最有原創精神的時尚創意。
腆著肚腩的中老年大叔,是她眼中的“性感男孩”;媽媽阿姨們把花花綠綠亂穿—氣的俗艷風,是她心中的“女王”style;而阿婆奶奶們把各種新舊衣物、飾品穿在身上。是她眼中的“diy混搭女王”。
她尤為欣賞的是老人們在日常穿著中展現出來的diy精神:把破雨傘改造成遮陽擋雨的帽子,將廢棄的塑料袋披在頭上身上或是綁在腿上,把不知哪來的bling bling配飾用作腰帶或是綁住什么;一位老奶奶把文件夾別在褲管上,由此把她的長褲改造成可隨意調節收放的方便褲。
“她們把各種各樣小物件都穿搭到身上,很環保、很實用,但是很有創造力,也非常非常時尚。”
“當人們發現我在拍他們時,有的會朝我微笑,有的只是看看我,臉上的表情是——這人是誰?她怎么在拍我?然后自顧自忙手頭的事,很少有人因為被拍而不高興。”
時間久了,老街上的居民對這個經常拿著手機在拍他們的外國女人也見怪不怪。“可以拍你么?”“你為什么要拍我呢?好吧,你拍吧。”然后他們自顧自炒菜、切肉,做買賣,走路、干活或者發呆。
一次,她和一個中國朋友去逛服裝市場。朋友很有禮貌地走上前攔住了一位一身撞色的阿姨——“抱歉,我的朋友可以為你拍照么?因為她覺得你很時尚。”阿姨聽完后燦爛地笑了。她面對瑞凱爾的鏡頭擺好pose,伸出V字手勢。
最開始,瑞凱爾的小計劃是——選用520張街拍編成一個街拍小影集,名叫《520》,“就是中文里‘我愛你的意思,因為我愛這些人,是帶著愛去拍他們的。”三年半下來,她意識到自己保存下來的照片已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資深雜志人愛米是第一個“發現”瑞凱爾和她的時尚街拍的。在一個街頭小飯館里,她因著時尚圈的共同朋友結識了瑞凱爾,兩人加了朋友圈。在八仙桌上,兩位很潮的創意人吃著粵式缽頭飯配老火靚湯聊了許久。
“她和我談到她來中國之前的沮喪——她一直在時尚圈里,看到這個行業缺乏真正有創造力的想法,這讓她非常失望。我也是很感同身受的——時尚圈的很多東西看上去很新潮,其實只是copy,缺乏真正的原創、有創造力的東西。”
“到中國后,她發現街頭的普通人是真正穿得有創造力的一群人。”愛米將之部分歸結為她是個外國人,“這些是和她原來文化完全不一樣的普通人,才會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吸引她不斷地去發掘、去拍攝。”
在一份小眾生活藝術雜志上,愛米對瑞凱爾和她的時尚街拍做了一組報道,并打上了“lohas”(樂活)的概念——“其實就是比較環保、節約、崇尚簡單的生活。就像這些街頭上的人,瑞凱爾認為他們過著很簡單的生活,擁有的東西很少,但是很快樂。”
瑞凱爾和她的“時尚中國”也開始引起公共平臺的關注,她被邀請到“一席”去做有關時尚和社會生活的公共演講,也開始接受新媒體的采訪。隨著媒體平臺的傳播,她的街拍也吸引來一大撥年輕的85后、90后中國粉絲們,他們留下了一大串幽默、快樂的留言:
被圈粉了,原來我們的父母這么潮(哭笑臉)
我媽咪竟然上了封面(哭笑臉)
我奶奶也是這樣的各種艷色混搭,大愛~~
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奶奶的花褲子真的是時尚又舒服
是中國老年人們無比強大的自信所以能夠hold住一切服裝
是因為老年人舍不得扔東西。經常會把各種新舊各種風格的服裝飾品拿來混搭、然后偶爾會戴一些額外耀眼的單品,最后形成特別的個人風格
“一席”的一位年輕員工很認真地對瑞凱爾說:“謝謝你,用欣賞美的眼光看待中國人。謝謝你,在我們完全忽略的日常生活中發現了美。”
中國粉絲們的肯定和鼓勵,也讓瑞凱爾對自己和時尚業有了更多的信心——“我正在變得有名。要把對時尚的堅持和熱愛堅持下去,加油!”
一周前,瑞凱爾在Instagram上po出了一組三張的照片。兩張顯然是來自時裝秀——如羅馬雕塑般的金發男模穿著露肚背心,戴著假肚子,高冷地行走在T臺上。另一張的主角是兩名行走在街頭的中國中年男子,他們把汗衫背心卷起來露出肚腩。
“一模一樣。”她得意地說。后者是她幾年前拍的,而前者來源于幾個月前倫敦時裝周的一場秀,主題是關于未來科技和社會,設計師通過時尚展開想象,包括男人未來可能和女人一樣懷孕生育。
“那么,設計師真是從中國街頭的‘性感男孩那里得到的靈感么?”我竭力忍住笑、以嚴肅的口吻問這位處于國際時尚產業鏈最前端的專業人士。
畢竟,據她的同行朋友、服裝設計師Angel介紹:所謂“時尚趨勢分析預測師”,是收集時尚資訊、做出下一季的流行預測,從而為設計師提供提供設計靈感和概念的,“就有點像設計師們的繆斯。”
“我沒有百分之百把握說:這個設計靈感一定完全來源于中國街頭。”瑞凱爾認真地解釋說。“但有一點很清楚——這些年,國際大牌設計師們一直在參考、借用中國的流行元素,你看他們在設計中對袖套、塑料薄膜的運用。最典型的,是已經連續流行了幾個季的睡衣風。這些靈感確定無疑是源自中國。”
瑞凱爾在時尚創意和藝術界擁有數不清的朋友、同行。“他們都在我的社交媒體上,譬如我有好幾位朋友是為prada做設計工作的。他們經常為我拍的圖點贊、留言。我想這會幫助他們開闊眼界和開腦洞的。”
兩年前,瑞凱爾去了亞洲公認的時尚潮流之都——東京。
“去之前我很興奮,覺得一定會有很多驚喜的發現,打算拍很多照片。但是,我最后一張街拍都沒有拍,一張都沒有。在東京,這么多人看上去都這么相像,穿戴、妝容都差不多,連老人們都大同小異、千篇一律。而你看看廣州街上的這些老年男女們,他們讓你感受到生命力,每個人都有他的個性,都是獨一無二的。”
她最后得出結論——“亞洲真正的時尚潮流中心是在中國,而非日本。”
瑞凱爾不會說中文。生活在廣州老街上,她用手勢、身體語言和她的中國繆斯們溝通交流,“有時會碰到一些麻煩。但是,這里的人很謙卑、很友善,給我了很多的幫助。我很愛他們。”
瑞凱爾在街邊拍攝一位打盹的攤主 圖/體刊記者 大食
她帶著熱情和我描述她在中國看到的好玩的、可愛的,包括那些令我們覺得有些尷尬、感到不夠“體面”的事。
幸福
“睡美人”
“時髦皇后”
“時尚男孩”
譬如,她興致勃勃地談起她到過的中國城市一“我去過杭州。我真是很愛杭州,那里有一個山寨的埃菲爾鐵塔,有很多情侶在那里拍婚紗照,非常甜蜜。他們的婚紗、禮服看上去都很臟,但他們一點都不在乎。我真是太喜歡那里了。”
有那么五六秒鐘,身為杭州籍人士的我感到一絲絲的難堪。
但正如一位她的粉絲說的:“一個可愛的人看什么都是可愛的,無論好壞。”那些情侶們穿著骯臟婚紗,在影樓攝影師的指導下拗出各種造型——在他們身上,她看到了love。
還有什么比love更甜蜜和令人稱羨的時尚呢?
在繆斯遍地的神奇之地,瑞凱爾發展出了一個新愛好一收藏假名牌。她感興趣的不是大牌的“高仿”,她喜歡到市場里去淘那些好玩的東西——改動品牌的logo,或者把幾個大牌logo拼寫混搭在一起以規避侵權盜版的山寨貨。
在瑞凱爾眼中,那是真正有趣、富有顛覆精神的創意之作。她收藏了一堆這樣的T恤、包包、眼鏡、外套。每次回西班牙,她都會帶一些送朋友作禮物,最多的是T恤。
“你很難想象他們對這些好玩的山寨貨有多瘋狂,每次都說你下次回來能不能給我帶這個、能不能給我帶那個?每次我都不耐煩地回他們說:leave me alone(別再煩我了)。”
“說不定哪一天我會去做有關中國山寨貨的時尚生意,把它們銷往西班牙和世界其他地方。”她開玩笑說,“那一定可以賺很多很多錢。”
人物周刊:你知道么,在中國,穿睡衣上街、露肚腩,是被主流輿論批評為“不雅”“不文明”的。而在你的街拍里,這被視為非常時髦的、值得設計師參考的。作為一名時尚界人士,你怎么看這種有趣的對立?
瑞凱爾:誠實地說,我認為一樣東西是“品味好”還是“品味壞”,是美還是丑,取決于那一雙看待它們的眼睛。譬如我覺得Gucci的設計棒極了,你也許覺得Gucci很丑。
人物周刊:說實話,我一直覺得Gucci的花紋和圖案很丑。
瑞凱爾:正是這樣。同樣,也許你認為穿睡衣外出是糟糕的,但我覺得驚艷極了。現在大街上都是睡衣風,潮人們穿著拖鞋、睡衣甚至睡袍款的外衣上街,那到底算是美還是丑呢?
同樣,我看到很多老年女士把很多配飾穿到身上,覺得她們很有創意、也很實用;年輕人可能認為她們品味糟糕。但是,Gucci現在的設計就是混搭風。如果因為是Gucci的設計,就被認為是時尚的,這些老年女士一樣是混搭,為什么就被認為是丑的?這樣的標準很荒唐、很單一。
我一直是這么堅持的——我們必須把頭腦、把眼界打開。時尚和美,沒有單一不變的標準。時尚的靈感存在于任何地方。對設計師來說,他們需要看得很遠,從各處汲取靈感。
人物周刊:在多數人觀念中,時尚好像是屬于年輕人的、有錢人的,但你卻把鏡頭對準了中國草根的中老年。這是為什么?瑞凱爾:如果你看看周圍的年輕人,你會發現他們的穿著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是我拍的那些老人,你會發現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很時尚,他們也沒有每天早上醒過來就思考著我今天到底是穿這個還是穿那個,沒有,他們的品味和穿搭是這么自然,這很美妙。
事實上,當年輕人模仿、追隨著那些時尚,他們并不去真正留心、關注身邊的、街上的這些老人。他們也不認為這些老人是時尚的,是自己可以從他們身上獲得靈感或借鑒的。我剛來這里時,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拍到這些人。但我的一個同事問我為什么要拍這些人呢?當我說我覺得他們的穿搭很酷,他們開始大笑。
現在,我讓他們改換一種眼光看待這些街上的老年人。人物周刊:所以,時尚并不僅僅是時尚媒體上宣揚的那些,或者T臺秀上展示的,它是來自真實的、日常的生活?
瑞凱爾:這正是我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