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諾曹，匹諾曹

1

方幕幕背著書包跟著教導主任走進那所省內家喻戶曉的中學時，校園里的玉蘭花正呈現著迫不及待的綻放姿態。

教導主任不厭其煩地講著學校的輝煌歷史、出過的名人、每年的升學率……方幕幕心想：如果不是老爸想監視他，硬是要把他送到有熟人的學校，這所學校的大門朝哪邊開，他根本不想知道。

對這所老爸的友人當校領導的中學，方幕幕是拒絕的。他不覺得繼續在以前的學校讀書，自己的前途就會黯淡。老爸老媽為此磨破了嘴皮子，最后說：“幕幕，你不能太孩子氣。將來你進入社會就知道，這世界不是一是一、二是二那么簡單！”

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方幕幕在開學一個月后轉來了這所學校。

教導主任把方幕幕送進教室。方幕幕很想對此表現出得意之情，但他的演技太差。好在在大人看來，他不過是個不會笑的孩子罷了，因而也就對他的表現沒那么在意。

方幕幕走進七班時，七班的同學抬頭看了看，就都低下頭繼續看書或做題了。他們很漠然，方幕幕想，別都學成了呆子。在之前的學校，只要來了新同學，女生關心的一定是：“長得怎么樣？”男生最關心的是：“是男生嗎？會打籃球嗎？”這里倒好，學生都像學習機器人似的。

班主任許老師敲了敲講桌，大家抬起了頭。老師說：“新同學，方幕幕！”

大家看向方幕幕，然后一副分秒必爭的樣子，又把頭垂了下去。

許老師沖方幕幕微笑了一下，說：“你坐那里吧！”

許老師的手指向的地方，是一個空位子。那是整間教室唯一的空座，靠著窗。

方幕幕走過去，同桌的女生在桌上趴著睡覺，方幕幕沒法坐到自己的座位，于是尷尬地站在那兒等著。許老師喊道：“陸小團，醒醒！”

后座的女生踢了踢陸小團的椅腿，陸小團騰的一下站起來：“放學啦？”起身就往外走。

教室里傳來了稀稀拉拉的笑聲。方幕幕想：這種烏龍事件要是發生在之前的學校，班里的同學早就笑翻了天！

“睡糊涂了吧？早自習還沒結束呢！”

“哦！”陸小團重新坐回，這才發現旁邊的座位上多了個人。

方幕幕突然看見陸小團的臉上沾了油墨。

這兒不是一所非常好的中學嗎，怎么習題還是學校自己用油墨印的啊？

2

方幕幕驚訝地發現，陸小團是個傳奇。

她總是睡不醒的樣子，而且總不在節奏上。比如，數學課她可能在“擼”語文卷子，到了語文課她又在做物理題。

老師們似乎都自動關閉了對陸小團的管理。她做什么都不去管，不聞也不問。

當然，老師們也沒工夫管誰到底怎么樣了，他們都在忙著講題，不停地講，唾沫橫飛地講。方幕幕趕學習進度趕得天昏地暗。

他是最后一個填滿這個教室的人，他也是這個教室里最孤獨的人。

方幕幕很快就發現，教室里的世界果然如父母說的那般，沒那么純真也沒那么簡單。首先同學之間很少聊天，說話只講：“你背了嗎？我沒背啊。我好怕，老師要提問的！”講這個話的人，在上課時，流利地背出了整篇課文。 其次謙虛過頭。一個同學問另一個同學一道數學難題，這個同學說：“這題我也不會啊！”轉眼在上課時，說不會的那個人在黑板上寫出了這道題的最佳解題方案。

方幕幕想，如果真有匹諾曹就好了，有匹諾曹的話，他們就都會長出長鼻子。

睡不醒的陸小團也會長長鼻子吧！因為即使她好像總在睡覺，但她的成績總是全年級第一。全年級第一！我的媽呀，那是什么概念，方幕幕不敢想。

方幕幕把自己的發現講給父母聽。老爸笑著說：“這個好理解，你們不止是同學，還是競爭對手。迷惑競爭對手是比賽的策略之一！”

方幕幕可不喜歡什么鬼策略。他不喜歡勾心斗角。公平競爭不好嗎？

只是，考試倒數第一的同學是沒資格說這番話的。

教導主任把方幕幕喊去辦公室，給他倒了杯茶，說：“一次考試，說明不了問題。沒關系的。其實就算你是咱們學校年級最后一名，也能如愿考上自己想去的學校的。這就是實力！”

方幕幕點了點頭。然后，他趕緊摸了摸鼻子，自己也變得……那樣了嗎？他真的相信自己能考入理想的學校嗎？

3

歷史老師簡直像是在“念經”，講的全是知識點，毫無趣味。底下的同學也都沒在聽，很多同學都在研究其他難題。

方幕幕看向窗外。窗外的玉蘭花掉了。碩大的花躺在地上，毫無美感可言。夏天里，到處都是姹紫嫣紅，沒人會去惦念高大的玉蘭樹曾開過那么純白美麗的花。在他們眼里，夏天的玉蘭樹也變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方幕幕想，也許這才是成長吧，棱角慢慢被磨平，慢慢變得圓潤，變得跟所有人一樣，不再有趣，不再單純，至少臉上擺的和心里想的都要不一樣。

方幕幕的目光終于追上歷史老師講的試卷里的題目了。這套試卷不再是油墨印的。

方幕幕發現自己在跟著老師對選擇題答案時錯了一大片。他只好機械地從頭改到了尾。仔細看了下，應該是老師漏講了一題的答案。因此老師報的答案是錯的。

方幕幕看了看身旁的陸小團，陸小團一邊在歷史卷上寫答案，一邊在解數學題。方幕幕直起腰扭頭掃視了一下教室里的其他人，大家都非常安靜。

老師的手撐在腰上，嘴里強調著：“答案很明顯，我就不多解釋了！”

方幕幕覺得老師的鼻子長到了地上。太可笑了。這就是所謂的非常好的中學嗎？

“第十三道題啊！”歷史老師接著說。

“老師，等一等，我有問題！”方幕幕的話，像一枚炮彈落到了寧靜的湖面上，炸出了巨大的水花。所有垂著的頭都抬了起來。

方幕幕指出老師從第四道選擇題開始答案就錯了，并找出了錯的原因是漏掉了其中一題，此后每個答案都應該是上一題的。

歷史老師的臉紅了。他說：“這樣啊。這樣……第四題？陸小團，你說選什么？”

陸小團被臨時叫起來，不愧是“學霸”，迅速調整狀態，準確地講出了答案：“是B。不是C。”

方幕幕當時可是看著陸小團在試卷上勾掉了她自己的答案B，寫上了老師報的答案C。

歷史老師說：“哦，問題出在這兒。今天……”下課鈴聲響了，“今天這堂課就到這兒了。答案我們下堂課重新對一遍！”

歷史老師夾著卷子和書匆匆走出教室。

教室里一片沉寂。

方幕幕仿佛看到歷史老師的鼻子一直在延伸。

陸小團說：“歷史課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不是就你一個人發現答案錯了，但大家都不說。要不是你的話，答案就都對完了！”

方幕幕突然發火了：“發現錯了為什么不說？答案明明錯了，大家明明知道卻不講出來？你們不覺得這樣很可笑嗎？”

他起身推開身后的桌子出去了。

他一個人站在玉蘭樹下，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他決定不在這里讀書了，多好都不讀了。

當然，默默無聞的方幕幕因此成了年級里的傳說。

4

心里做好了決定，方幕幕輕松了下來。還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方幕幕決定先把東西收拾好帶回家，然后再和爸媽攤牌。

方幕幕回到教室，陸小團沒再趴著睡覺，他順利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陸小團的面前仍然擺著歷史卷，她說：“我剛剛照你說的把答案都改過來了。對不起！”

方幕幕看了她一眼，說：“不用做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吧？”

陸小團給了方幕幕一拳：“沒看出來，你是個小心眼啊！”

一剎那，方幕幕想到了從前班級里的同學，那些同學就是這樣的，就算是女生也都很彪悍，伸手就給人一拳。男生倒是不敢動女生一個手指頭。

“我就是生氣。這兒不是有最好的老師、最好的學生嗎？這兒不是最好的學校嗎？我沒看出來。”方幕幕余怒未消。

“什么這兒那兒的，好像你不是這里的學生似的！”

“很快就不是了！”方幕幕突然有些憂傷。自己這樣回到原來的學校，要怎么面對質疑呢？成績不行被退回來了？實在跟不上做了逃兵了？哪一個聽著都挺丟人的。

“為什么不是了？”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陸小團此刻成了好奇寶寶。

“不想跟你們這些匹諾曹為伍！”

“匹諾曹？切！”陸小團瞪了他一眼。她說，“剛剛傳過來的消息，你聽后可不要同情我們的匹諾曹歷史老師！”

“他這樣做老師，什么消息我都沒法同情！”

前桌的同學聽了兩個人的對話，忍不住轉身加入進來。

前桌說：“歷史老師的媽媽已經住院半個月了。歷史老師是獨子，他每晚陪床，天天晚上沒法睡覺。白天過來講課，你想想……”

方幕幕沒想到歷史老師背后有這樣的隱情。他梗著脖子說：“再怎么樣也不能講錯題吧，這是態度問題！”

正說著，上課鈴響了。走進教室的竟然是歷史老師，他說：“我串了節課。首先，我得跟咱們班同學道歉，我犯了個不該被原諒的錯誤。由于我的精神狀態不佳，導致不負責任地給同學們對錯了題。對不起，孩子們！”

歷史老師九十度鞠躬時，方幕幕看到老師頭頂有些花白的頭發如同落到地上的玉蘭花。

“我還要感謝方幕幕同學。我知道你們在為升學做準備。對于歷史，我希望大家能盡量多了解些，懂歷史決定了我們人生的寬度和深度。當然，我這個歷史老師由于個人原因，近期沒能做好，我會想辦法改變這樣的狀態，還同學們一個精彩的課堂。”

此刻，方幕幕看到歷史老師筆挺的鼻梁透著男子氣概。

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老師的臉又變得通紅，他說：“我受不起這掌聲。”

周末回到家，方幕幕沒有提轉學的事。

周一時，歷史老師的胳膊上戴了黑紗。

陸小團說：“同桌，你哪道題不會，我給你講解！”

“不浪費時間嗎？”

“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陸小團笑起來時臉上有小小的梨渦，很好看。

“你喜歡玉蘭花嗎？”方幕幕問。